六天后,谢蘅秘密回到松江府。
白桃以她的名义在府衙内深居简出,不知情的人还当真以为,长公主这半个月来从未离开过松江。
白桃聪明伶俐,懂得审时度势,谢蘅已经决定要带她回宫,做身边的大宫女。
临行前她还找松江知府赵良慕谈过一次。
在谢蘅看来,赵良慕是个心系百姓的好官,如若他愿意,她可以为他提供一条青云直上的康庄仕途。
没想到,赵良慕竟拒绝了。
他直言自己是土生土长的松江人氏,唯一的心愿就是当好松江的父母官,什么飞黄腾达进京为官,皆非他所求。
既然如此,谢蘅也不再勉强。
毕竟人生在世,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不为俗事所扰,是件十分难得的事情。
让谢蘅感到意外的是,孟长夙居然主动提出要随她入宫。
原因是皇宫的太医署里珍藏了许多民间罕见的医经药典,他身为大夫,希望能有机会窥其面目,精进医术。
谢蘅欣然应允。
在回京城之前,他们还在姑苏逗留了一日。
是因为之前听梁怀陵提起过,这两天十琴楼会举办一场司琴大会,东陆上有名的琴师都将前来参与斗琴,可以称得上是除皇家的乐游宴以外,规模最大的斗琴盛事了。
谢蘅知道凤虞善琴,私心里希望他也能参加这场司琴大会。
可没想到纵使一路兼程,到姑苏仍旧是晚了,司琴大会已经进行到最后一日,头筹由金陵的许勾陈拨得。
梁越裳见到凤虞自是百般欢喜,更不肯轻易放过他,非要他在司琴大会的闭幕式上抚琴。
彼时,谢蘅正坐在琴楼里品着香茗。
听闻此言,她放下茶盏赞同地点点头:“梁姑娘盛情难却,本宫也觉得甚好,凤虞,看来你这琴是非弹不可了。”
她已然恢复了女子装扮,裙子外面披着一件凤纹织锦斗篷,说话时头上的金丝八宝璎珞簪微微晃动,和着满屋浮动的沉香气息,贵气中亦不失清雅。
一旁的梁越裳看得愣住,她隐隐觉得面前这位长公主和上一次见到时,又有些不同了。
若说上次公主还是刻意回避,不愿过多干涉凤虞和他们之间的往来眼下的公主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参与进来,仿佛,在宣示着某种主权。
这样的想法将梁越裳自己都惊了一跳。
晚些时候,凤虞果真抱着那张举世无双的太古遗音琴走上琴台。
但见他起手吟猱琴弦,弹奏的正是一曲平沙落雁。
此曲意境开阔,悠扬恬静,好似秋高气爽的傍晚,江边烟波浩渺,一群大雁在空中盘旋鸣叫,最终敛翅落于白沙之上。
谢蘅坐在席间,静静盯着台上一袭白衣颠倒众生的凤虞。
只见他的眼睫垂下,覆盖了大半眸光,看起来很是专注桃色的唇角却微微上扬,噙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浅笑。
这世上恐怕再难第二人能够像他一样,风流又无情,温柔又狠戾。
真不愧是名动姑苏的第一琴师。
谢蘅这样想着,目光沉沉,酝酿着一场斜风细雨。
有道是,斜风细雨,不须归。
梁越裳在这时端着一盘玫瑰松子糕走了过来:“这是我让小厨房刚做的,搭配绿茶口感更佳,长公主请尝尝吧。”
谢蘅看她一眼,眸中多了几分深究。
梁越裳敛裙在一旁坐下,也不敢和谢蘅对视,只是望着台上抚琴的凤虞,紧张地拨弄着裙摆。
“凤虞哥哥都对我说了。”
“什么?”谢蘅拿起糕点的手微微一顿。
“那天你们启程去百越城,登船前,凤虞哥哥都告诉我了。”
梁越裳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看向这位尊贵的帝国公主:
“他说,他心仪公主多年,只可惜公主是天仙般的人物,他自知出身轻贱配不上公主,因而能陪在公主身边便已足够。”
梁越裳的这一番话险些将谢蘅噎住,幸好白桃端来绿茶,替她顺气。
不必想也知道,凤虞定是随口乱编了这些话糊弄梁越裳。只是,将他自己说得如此卑微,实在谢蘅的意料之外了。
恰好在此时,凤虞远远看过来一眼,竟让谢蘅产生了一种情深意重的错觉。
恍惚间,一个朦胧又大胆的念头跃上心头。
她从见到凤虞第一眼时便觉得熟悉,之前在青州咬住他肩头的时候,更觉得那一幕好似在许多年前发生过一般。
她没有咬人的嗜好,从小到大被她咬过的人屈指可数。
只要顺着这个方向稍加思索便不难想起,十年前,确实有位大臣带着妻儿进宫面圣。
那位大臣家的公子比她年长几岁,曾陪着她在宫墙的夹道里放了一下午的风筝。
之所以清楚地记得是十年前,是因为那时母后怀着邺儿,就快要生产。
想到凭空又要多出一个人和她分享父皇和母后的宠爱,她自然心中郁闷。
郁闷就需要发泄,宫里的宫女太监早就被她整得没了新意,好容易来了个新鲜的小公子,自然逃不过她的荼毒。
于是她胡乱找了个由头,拉过那小公子的胳膊便狠狠地咬了下去。
她所有的天真、任性、愤懑和不快,都在那一口中得到宣泄。
那人疼得几欲落泪,却破天荒地没有将她甩开,最后还十分好脾气地和她理论:“你这人怎么好好的咬人呢?”
她犹记得那时自己好生嚣张地回了句:“想咬便咬了,你奈我何?”
他确实不能奈她何。
她是公主,他是臣子,注定只有被咬的份。
现在想想,当年平白无故被她咬了的小公子,会是凤虞吗?
凤虞的父亲从前做过京官,如若他不曾欺骗梁越裳,真的爱慕自己多年,那么他口中那个十年前就令他心动、并且后来嫁为人妇将他忘了的姑娘,又会是她吗?
想到这里,谢蘅的一颗心狠狠跳了两跳。
真真是疯魔了。
见谢蘅脸上阴晴不定,梁越裳又接着说下去:
“我以为情爱之事总讲究一个门当户对,公主贵为皇族,平民百姓自然高攀不起。公主可否考虑放过凤虞哥哥,让他回到十琴楼?”
谢蘅听罢,放下那半块玫瑰松子糕,在白桃递来的帕子上擦净了手,认真地说:
“他在本宫眼里,从来不是什么轻贱之人,他心不心仪本宫,本宫亦不清楚。但有一件事情你可能不知道,本宫心里有他,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和他在一起,因此并没有放不放过这一说。”
梁越裳听罢,一张小脸变作煞白。
几乎是同时,凤虞按下最后一个琴音,金陵的许勾陈第一个起身为他鼓掌,紧接着是满堂喝彩声。
谢蘅亦站起身来,笑眯眯地看着台上那位风华绝代的白衣琴师。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除非凤虞自己想走,否则她并不准备将他让给任何人。
从前谢蘅离京时,桂花刚刚打起花苞,如今回来天气已经有些冷了,天空高远无云,官道上铺着一层松软的落叶。
青鸩出城来迎她,隔着老远便兴奋地挥起手来。
令谢蘅没想到的是驸马也来了。
宋檀带来她常穿的那件石榴红披风,客客气气地递到她的手中。
既然他愿意在人前和她扮演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她便也十分配合地敛衽一拜,道一句“多谢夫君”。
宋檀虚搂着她的肩上了凤辇,见四下无人了,这才三言两语对她道明情形:
“陛下今晚在宫里设宴为公主接风洗尘如意已于昨日解除禁足。公主府有太后和如意的眼线府上还来了名裁缝等候公主多日,名唤夏小刀。”
谢蘅听罢,忍不住唏嘘长叹。
这些人,真真是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