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蘅一连在府上颓废了数日,终于等来了白年年的帖子,邀她去城南的狮峰茶庄喝茶,想必是安排好了那位吏部主事与她会面。
狮峰茶庄是白年年夫人家经营的茶庄,平素只接待达官显贵,确实是个适合议事的清净去处。
谢蘅想了想,让沉浮请驸马同去。
宋檀爽快应下,说要换身衣裳,很快便来,于是谢蘅就站在院子里等他。
昨晚刚落了一场秋雨,银杏叶厚厚的铺了满院,放眼望去一片黄澄澄的,走在上面像是踩着一层柔软的毯子。
谢蘅系着一件天青色披风,上面绣了一幅鹤唳寒江图,意境渺远,透着一派不食人间烟火之态。
负责洒扫院子的下人正挥着长柄扫帚,一下一下地清理着落叶。
因院子冷清,洒扫的声响此起彼伏、此消彼长,倒和那庙里的木鱼声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样的规律绵长,且不为外物所动。
谢蘅转过身来,却在看清那下人的模样时生生愣住。
此人正是因私会婢女,被罚做洒扫仆役的男宠凤虞。
只见他脱去了平日里的白色锦袍,换上一身灰色布制长衫,袖口为了方便做事而稍稍挽起,整个人敛去了一身锋芒,只剩下一目了然的温顺与平和。
像极了当初鬼司里那个低眉顺眼的小甲,命比纸薄,任谁都能践踏拿捏一下。
凤虞同样看清了谢蘅,当即放下扫帚,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
她不说话,他就一直这么拜着,礼数周到一丝不苟,令人挑不出错来。
谢蘅静静地盯着他,竟破天荒的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原本以为再见到凤虞她会愤怒、会怨恨,会歇斯底里地问他缘由,又或者是未语泪先流做足一副怨妇姿态。
可是都没有。
他们之间隔着的,是被风吹起、打着旋的金黄银杏叶,一阵风过后,又重归平静。
这些天她想通了,她是公主又不是金子,做不到人人都喜欢。凤虞十年前正是少年得志的时候,有惦记的姑娘也很正常,既然那姑娘已经嫁做人妇,他二人今生的缘分便也止了。
她不该过分苛责凤虞完全将过往舍弃,只要他如今肯陪在她身边,为她出谋划策,愿意用性命护她周全,便就够了。
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千姿百态,不见得非得是情爱才能长久。
宋檀在这时换好衣裳走了出来,见到公主和凤虞之间的光景,当下也看出几分端倪,只是并未声张,来到谢蘅面前说了句:“走吧。”
谢蘅点点头,与宋檀并肩离去。
凤虞站在原地,忽然弯了一下嘴角,又继续拿起扫帚,一板一眼地扫着枯叶。
他说了谎,骗了谢蘅。
可那又能如何呢?
无非是让谢蘅对他的好感早些悬崖勒马,却并不能消弭一分一毫自己对她的感情,那种在他最痛苦绝望的时候支撑着他走出泥泞的感情,谢蘅不会懂,他亦不希望谢蘅懂。
他只希望此时将她心中的期望降至最低,或许今后她对他的恨意便能少上一分。
又或许,这只是他的奢求。
城南,狮峰茶庄。
钟离骏看着坐在对面信手翻阅文书的长公主,一颗心悬在半空中,许久未能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几天前在锦绣坊他便觉得眼前这位不是一般人,身上那份漫不经心展露出来的尊贵气度,若非自小培养,绝做不到这般浑然天成。
只是他没想到,这位竟然是当朝的长公主殿下。
幸好那天他不愿得罪贵人,劝妍妹打消了强抢云锦的念头,他又在心中回顾了一下当日的言行,确定自己的表现并无不妥后,终于略放下心来。
谢蘅看完了那厚厚一摞文书,上面条理清楚地记录着吏部尚书章苏淮受贿卖官的种种罪责,只消将这些铁证递到御前,明天吏部保准要变天。
她心满意足地合上册子,冲钟离骏欣然一笑:“那日见你行事颇有分寸,便知你是个可塑之才,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想来我们也算是有缘。”
白年年抿一口茶,有些惊讶:“原来公主从前便认识他么?”
“一面之缘罢了。”谢蘅笑笑,又问钟离骏,“你收集这些资料实是立了大功,可想好要什么赏赐了么?”
钟离骏闻言,连忙起身拜道:“下官不敢要什么赏赐,只想斗胆请长公主保住一个人。”
“何人?”
“吏部侍郎,杨夕山。”
原来钟离骏正是这位杨侍郎一手提拔的。
一旦章尚书的罪行被公之于众,尚书大人一定会想法子为自己开脱,将脏水泼在底下的几位侍郎、员外身上。
杨侍郎为官一向刚正不阿、两袖清风,是吏部的一股清流。
只怕到时候吏部的几位官员会联合起来将杨大人当作替罪羊,因此钟离骏才斗胆想请长公主出面,于必要的时候提携一下杨公。
他这一番话合情合理,于公既扞卫了朝政清明,于私又偿还了知遇之恩,谢蘅委实没有拒绝的理由。
待钟离骏离去后,白年年眯起那双狐狸眼,笑得意味深长:“果真是人嘴两张皮,黑的白的是的非的,只消动动嘴皮子,总能编出个所以然来。”
谢蘅不语,等着听他下文。
白年年又笑:“据臣所致,钟离骏口中那位两袖清风、刚正不阿的杨侍郎,正是当今吏部尚书最大的敌手,看来杨大人这一回对尚书之位是势在必得了。”
谢蘅的指尖在月牙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无妨,和谢祯的心腹作对便是我们的朋友,暂且用他一用也无不可。”
与此同时,钟离骏回到了他的家宅,同左右邻居客客气气地打过了招呼,这才拍门等着下人来开门。
他心中的如意算盘打得甚好。
有了长公主和左丞相做靠山,再加上杨夕山本人在吏部多年的运作,这次定能乘东风坐上尚书之位。
等到那时,他便亲自向杨妍提亲,凭借妍妹对他的一颗真心,尚书女婿的位置对他来说无疑是探囊取物。
从今往后,他的仕途自是一帆风顺、平步青云,也不枉他在吏部这两年来日日夜夜提心吊胆地替杨夕山收集章尚书的罪证。
仆人将门打开,见是家主回来了,忙拱手拜了一拜。
就在钟离骏要跨过自家门槛的时候,忽然瞥见巷口有个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夏小刀。
钟离骏心道坏了,他竟然忘了这个人还在京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