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浓阁中,王笼绡的贴身侍女芹芹正将一副没骨荷花图缓缓展开。
所谓没骨,便是指不以墨笔勾勒,直接上颜色的一种画法,而王笼绡的没骨花卉图向来是京中一绝。
纵使谢蘅有些心不在焉,可当她瞥见那画卷上绘着的碧湖荷花时,当即也被饱满明丽的色泽所吸引。
只见一朵朵绯色荷花栩栩如生地点缀在碧绿的荷叶之间,让人仿佛能闻见江南妩媚的荷花香。
可惜,谢蘅于艺术上的造诣并不怎么尽如人意,即便王笼绡画得再巧夺天工,她也只能很俗气地评论一句“好看”。这样难免会显得她本人的态度很是敷衍。
为了避免这种尴尬的场面出现,谢蘅十分有先见之明地派人请来了驸马宋檀救场。
这会儿宋檀正就绘画技巧和王笼绡展开了友好交流,谢蘅在一旁听得无比欣慰,时不时点头微笑,阁中的气氛一度非常和谐美满。
可谢蘅的内心实则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和谐,她甚至还有些紧张,眼角余光常滑至门外溜达一圈,一边奇怪白桃怎么还没回来向她复命,一边又担心凤虞会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进屋来。
届时,身怀六甲的王笼绡能不能禁得住这个惊吓,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想到这里,谢蘅不由得捏一把汗,因思虑过度导致口干舌燥,急需喝一杯茶润润嗓子。
就在茶盏将将要贴到唇边的时候,门外原本沉寂的光影忽然被来人搅弄得支离破碎起来。
谢蘅猛地抬起头,凤虞的声音朗朗而来,含着笑意问她:“主子且猜猜,我替你买了什么?”
她根本就不想猜。
准确地来说,在这个诡谲荒诞的时刻,她不想猜。
只是片刻间的功夫,凤虞已来到阁中站定,几人面面相觑,却是侍女芹芹最先反应过来。
她手里那幅耗费自家主子诸多心力的没骨荷花图“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盯着面前这位风流俊朗的白衣郎君惊讶极了,口中喃喃道:“萧公子?”
一旁的谢蘅看得分明,就在芹芹脱口而出喊出那一声萧公子的同时,王笼绡伸手扶住了自己硕大滚圆的孕肚。
谢蘅忽然感到后悔,她要早知道凤虞会选择这样一种直白且惊吓的方式同王笼绡相见,她一定会将太医院的孟长夙也一并请来救场,以防止王笼绡动了胎气有什么不测。
等到白桃带着家丁们料理完了东厢房突如其来的走水,匆匆赶来华浓阁,见到凤虞公子已然玉树临风地站在了馆阁中央,公主、驸马连同今日过府的贵客齐刷刷地僵在原地。
她意识到,公主交给她的差事恐怕是办砸了。
好在白桃素来是个机灵的,虽不知此情此景有何深意,但很明显需要有一人破冰。
于是她迈着小碎步上前,双手接过凤虞手中的油纸包,贴心道:“公子带回来的糕凉了,奴婢拿去后厨让他们热一热。”
芹芹捡起地上的画卷,说了句“热糕这件事我最拿手”,便匆匆追上白桃一道退下。
宋檀见状,抬手揉了揉眉心,衣袖一摆,当即也做出一副要离场的架势:
“我想起书房里曾收藏了一副黄道周老先生的墨宝,王姑娘是风雅之人,我且去取来供姑娘鉴赏。”
眼见这些人接二两三地想出借口遁了,谢蘅不由得慌了一慌。
她并不知道白桃是被别的事情绊住才没来得及向凤虞传口令,在她看来,凤虞明知王笼绡在此,却还是无所顾忌地闯进来,正是存了要与之相认的念头。
既是如此,她也不好继续不解风情地杵在这里,为他二人留个独处的时机才算识趣。
适逢宋檀自她身边经过,玄色衣角飘扬,带起一阵寂静的风。
谢蘅找准时机牵住他的袖角,面上挽起一个亲切的笑:“那幅墨宝前两日被我挪了位置,恐怕会有些难找,我还是随夫君同去吧。”
宋檀意味深长看她一眼,倒也没反驳,且由她牵着。
眼见她终于能如愿以偿地遁去,谁知脚下步子刚一迈开,凤虞竟伸出手来揽住了她的腰。
因着惯性,谢蘅踉跄了两步撞进凤虞的怀中,她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只见凤虞冲她笑得如沐春风:
“取墨宝这件事还是劳驾驸马一个人跑一趟吧,外面风急,当心吹着主子。”
闻言,谢蘅脸上的笑意僵住,她飞快瞄一眼座上王笼绡欲言又止的神情,再一次萌生出退意:“无妨,本宫正好觉得屋里头闷得很,出去透透气也是好的。”
说罢她又想开溜,凤虞却在宽大的袖底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略高的温度烫得她微一哆嗦,只好作罢。
就这样,紧闭的门窗将冬日的风雪隔绝在外,鎏金铜炉中炭火烧得正旺,委实是个互诉衷肠的好机会。
如若自己不在场的话,谢蘅这样想着。
安静了片刻,王笼绡果真扶着桌子站起身,迟疑地盯着凤虞说:“你……”
没等她道出疑问,凤虞已经笑眯眯地低下头问谢蘅:“这位美人是何许人也,主子不准备帮我引见一下吗?”
有那么一瞬间,谢蘅看着王笼绡眼中闪动的光彩骤然黯淡下去,再看着凤虞脸上一派事不关己的无辜神情,心中顿时一片唏嘘。
看样子,凤虞并不打算和王笼绡相认,闯入华浓阁纯粹是个误会。
可不相认的法子诚然有许多种,他偏要挑这么一个纵使相逢应不识的法子,不得不说,多少是有些残忍了。
谢蘅轻叹一声,清了清嗓子,冠冕堂皇地将两人的身份介绍一番。
凤虞这才松开一直同谢蘅紧握的手,举止风流地在胸前揖了一揖:“见过王姑娘。”
王笼绡的烟眉微蹙,就连芹芹都一眼认出他就是萧君虞,可场面话已经说到这里,她便是有再多的怀疑也已经说不出口。
是他否认在先,她又怎好步步紧逼,知道他还活着便已经很好了。
心有千千结,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句:“凤公子同我的一个故人长得很像。”
她说罢,艰难地敛衽还了个礼,旋即目光沉寂地穿过两人,打开房门,由芹芹搀扶着离去了。
望着主仆二人离去的背影,谢蘅先前便念着的那口热茶终于送入口中,一股暖流顺着嗓子眼流下,又在纷杂错乱的血脉中归于无形。
她沉吟片刻,开口道:“看王笼绡的样子,倒是对你有情。”
潜台词是谴责他不该绝情如斯,一丝念想也不留给人家,至少应该表现得温情一些。
凤虞撩开衣袍侧身落座,神情倒也坦然:
“当年我随家父调任离京时,已和王家姑娘退了婚约,如今她另嫁良人,即将为人母,这样很好,没有必要让她知道当年的萧君虞还活在世上。话说回来……”
他顿一顿,目光落在谢蘅身上,眼底浮现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主子倒是很希望我和她相认?”
谢蘅仔细想了想,放下茶盏如实答:“倒也不是很希望。”
从她的私心来说,她当然不想看到凤虞同过去有过婚约的姑娘有甚纠葛,只是她并未想到凤虞会将事情做得如此决绝,表现得完全如同陌路人一般。
不知将来若是他二人同样陷入此境地,凤虞对自己,会不会也是这般绝情。
看着谢蘅垂眸若有所思的模样,凤虞起身踱至她的面前,伸出手指将她的下巴微微挑起,神情温柔又珍重:“主子莫要多想,你和她们不一样。”
华浓阁的大门在这时被人推开一条缝儿,是白桃端着发糕回来了,她瞧一眼屋内的缱绻光景,当即重新将房门掩好,面上含笑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