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都督胡兆先的府邸就坐落在法云河畔,那里本是一条极尽繁华的街市,近来却因为修筑河堤而暂时封锁。此时欲去胡府需得从左春坊绕道而行,偏偏坊内又道路狭窄,容不下凤辇通过,因而谢蘅只能下来步行前往。
好在今日晴光正好,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权当散步也很不错。
谢蘅就这样沿着左春坊拐进法云长街,眼看着就要来到胡府门前,只见那扇朱红色的府门突然毫无征兆地打开,从中走出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几乎是下意识地,谢蘅拉着白桃闪身隐在了一旁的柳树后。
来人着白衣,身形颀长俊秀,即便尚且隔着些距离,也能一眼看出他身上远超常人的风雅从容。正是近一年来长公主府上的红人凤虞公子。
跟在凤虞身后走出胡府的,是有孕在身的王笼绡和侍女芹芹。
三人并不知情,立在冬日的暖阳下轻声交谈着,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谢蘅站在树后静静看了一会儿,对白桃说了句“走吧”,然后便转身步入左春坊,顺着来时的路离去。
白桃愣在原地,看看谢蘅,又看看不远处的凤虞,两相抉择下终是一路小跑着追上谢蘅,不解地问:“主子不去左都督府上了吗?”
“不去了。”谢蘅淡淡应道。
她来这里本就是想安抚下王笼绡,让其莫要担心自家夫君的安危,还有元宵夜当晚记得将府门锁好,远离宫城里的刀光剑影。只是没想到凤虞比她来得还要早。既然如此,诸般事宜凤虞自会向王笼绡交代妥当的,倒替她省了些力气。
“那也不再等等凤虞公子了吗?”白桃又问。
“嗯。”谢蘅应了声,半晌又添一句,“不等了。”
尽管亲眼看到凤虞出现在胡府,甚至同王笼绡仍有往来,是一件很容易让人误会的事情。可谢蘅的心里却如同明镜一般清朗,她愿意无条件地相信凤虞,相信凤虞来到这里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
至于理由是什么,她暂且不想知道,因为无非是那些杀人诛心的阴谋阳谋。
自从沉浮死后,她的一颗心也冷了许多,虽然知道谢祯欠下的种种血债必须得到偿还,同时也是打心眼里厌倦了那些吃人的阴谋诡计。
数日后的元宵宫宴对他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场恶仗,但有凤虞和白年年替她运筹帷幄,她很放心。在终章到来之前,她只想自私地喘上一口气,如此才不会压抑得快要死掉。
主仆二人很快走出左春坊,朱雀大街上一如既往的人潮汹涌,因在正月里,商铺门前大都张灯结彩庆祝新年,一派花团锦绣的太平胜景。
谢蘅回首望了一眼幽僻冷清的左春坊,旋即登车离去。
冥冥之中,她似乎离凤虞越来越远了。
可那又怎样呢?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因权术手段走到一块儿,又因权术手段渐行渐远,倒也不是什么令人难以接受的结局。
七日后,皇城元宵宴。
刑部的裴垣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适逢刮起一阵朔风,他冻得缩了缩脖子,从怀里掏出证明身份的令牌递予守卫看过,忙又将手伸进宽大的袖子里面取暖,靠边站在宫墙的夹道里等着同僚进来一块儿去赴宴。
今年冬天可真冷啊,裴垣心想。
他的面前是隐匿在晦暗青冥下的庞大宫城,极尽人间想象之巍峨奢华,纵使隔着冬日傍晚晦暗的雾气而看不太真切,却依旧能透过那些闪耀着的辉煌灯火窥见其中的不可一世。招摇得好似天上人间。
像裴垣这个级别的官员,除了元宵宫宴,平日里是没有机会进到皇城里来的。可如今他站在这里,却对那金碧辉煌的宫殿生不出一丝一毫的向往。在他眼中,皇家虽然尊贵到了极致,终究还是太缺少人情味了。
刑部的梅玖很快也进了宫门,笼着袖子笑嘻嘻对裴垣道一声“恭贺新春”。
裴垣回过神,弯了弯腰还礼回去,两人便有说有笑地一道往宫殿走去。
周遭和他们一样的灰色身影还有许多,皆是奉旨进宫赴宴的各级官员,他们三两成群穿过敞阔的广场,嘴里说来说去无非是几句“新春吉祥”“皇恩浩荡”之类,每个人脸上都沾染着喜气,对即将到来的流血牺牲一无所知。
转眼便是酉时。
理应到了开宴的时辰,可皇帝和太后都迟迟没有露面,就连靖国如意公主也不见踪影。唯一来得早些的镇国长公主和西南王也都看起来意兴阑珊,各自饮着面前的一盏薄酒,丝毫瞧不出半点正月里的欢愉。
如此又熬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百官终于忍不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就在众人等得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谢祯终于姗姗来迟。
她今日的装扮一如既往的光鲜夺目,乌发高髻,头戴冕旒,明皇宫裙上用金线绣着数只凤凰。整个人仅仅是往高台上一站,便让人失去了与之对视的勇气。
谢蘅在这时抬头瞥了眼大殿正中空荡荡的龙椅,朱砂色的红唇忽地抿成一条线。
大殿中很快安静下来,几乎是鸦雀无声。
谢祯很是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快感,目光缓缓在满朝文武的身上划过,这才扬起下巴,不紧不慢地开口道:“陛下偶感风寒,太后凤体欠安,因此今晚的元宵宫宴由本宫代为主持。劳烦众爱卿等候多时,开宴吧。”
她的话音落下,大殿之中开始奏起雅乐,宫人们捧着一碗碗热气腾腾的元宵鱼贯而入,分发给诸位大臣。
尽管公主已经宣布开宴,可群臣看着自己面前的元宵仍感到无所适从。
众所周知,元宵夜宴请百官是从太祖皇帝那一朝传下来的规矩,这其中的讲究颇多,开宴前需得由当朝天子诵读贺上元赋,再带头吃下第一颗元宵,为群臣做表率。
可今日他们连皇帝的面也未见着,自然无人敢做第一个吃元宵的人。
众人面面相觑,僵持片刻,终于有一位翰林老臣颤悠悠地起身询问谢祯:“老臣斗胆问公主,陛下的风寒可曾严重到不能赴宴的地步?倘若果真如此,也该由丞相率领几位大臣亲自将元宵捧至御榻前请陛下先吃第一口,否则便是坏了圣朝的规矩啊。”
此话一出,顿时引得数人附和。
谢祯如炬的目光望了过来,毫不掩饰其中锋芒毕露的精光:“徐爱卿所言极是,只是天子抱恙,我们做臣子的就应当为之分忧,区区元宵宴头彩也要劳烦陛下在病中亲力亲为,说出去未免让人耻笑。”
她说着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眼谢衍,又说:“况且,今年是西南王头一回在京城过年,不如就请他就代为陛下操劳,吃下这颗头彩吧。顺道也祝西南王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谢祯的建议甫一提出,便有宫女上来撤走谢衍面前的青花海水纹瓷碗,换上一只象征天子无上尊严的雕花金碗。
不得不说,这招着实是捧杀了谢衍。天子圣威,岂容臣子僭越。
谢衍连忙站起身来,推托的话尚未说出口,底下已有老臣抢着反驳:“公主此举未免太过不妥,西南王虽身为皇子,可终究不是天子,元宵宫宴的头彩怎可假他人之手?”
“规矩是死的,人可是活的。大家身体里同样都流淌着先帝的血脉,凭什么他谢衍不能拨得头彩?”谢祯抬高音量,只消一句话便将质疑声顶了回去。
是了,有先帝的血脉为证,皇亲之间似乎确实没有什么云泥之别。
其实谢祯的话说到这里,野心已经很是明显,既然谢衍能替代陛下吃下这元宵宫宴上的第一颗头彩,那么她谢祯自然也能取代陛下做这江山的主人。
谢蘅坐在底下听得分明,不动声色地将脊背挺直,掌心渗出薄汗。
谢祯她,终究还是要迈出这一步了。
凤翎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