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本是江畔烟花巷里的清馆人,“明月楼”的头牌柳怜儿,人称“小湘妃”。
叫琴姐的女子捂嘴轻笑,“傻怜儿,是男儿,戏子哪儿来的女子,大抵是你没有留意,他便是来时门前那俊俏掌柜。”
柳怜儿呢喃道,“未曾想象,男儿家也可以扮的这么美。”
琴姐戏笑道,“莫不是你这名传钱塘的“小湘妃”萌动了春心?”
柳怜儿道,“一出戏而,动的哪门子春心?”
接着又痴痴笑道,“若他如那张生般,却也未尝不可。”
琴姐摇头道,“他是个戏子,又不是书生。戏子清贫,先不说他赎不起你,便是赎的起也养不起,我看痴缠你那沈家公子倒是不错,模样虽然差了些,却也算是一表人才,出身名门世家,称得上是良人,他对你心思不浅,屡次想替你赎身,你为何总不答应?”
“呵——”
柳怜儿嗤笑一声。
“什么心思不浅,不过是馋我身子、图个一时之欢罢了,“春香园”的王姐姐倒是随他了,可结果呢?他依旧流连江畔、乐不思蜀,与其如那王姐姐般凄苦度日,我还不如待在楼子里自在。高门大院如囚笼,富贵妾哪如贫家妻,赎不起我不打紧,我自己赎的起自己,但他得是个良人。”
琴姐苦笑道,“你如此说倒也没错,想那虞公子整日说要纳我,却每每都只是说说而已,前日里我又问他,他支支吾吾的没个结果,如今我这一颗心全栓在他身上了,若哪天他负了我,我便死了算了。”
柳怜儿嘟囔道,“姐妹们早就劝说过你,告诉你那虞公子人靠不住,你偏是不听,好在如今也不算晚,琴姐你人好,又多才多艺,想娶你的人多了去了,岂能因他误了终生?”
说罢,觉见琴姐有些失落,便逗趣道,“别人都叫我“小湘妃”,要不姐姐将来便与我一同赎身,找个良人一同嫁了,好“娥皇女英”共侍一夫,做个名副其实的“湘夫人”。”
话音落下,还未等琴姐开口,自己便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身姿摇曳,当真是美艳动人。
琴姐一把搂住他,探手挠向她的胳肢窝,边挠边羞恼道,“臭丫头,小脑袋里整日瞎想些啥,一点也不知羞。”
柳怜儿痒的花枝乱颤,口中连连讨饶,却没注意到琴姐眼底那丝不易察觉的悲色。
姐妹两在楼阁里嬉戏,可惜了,台下人只顾听戏,满屋的春光无人欣赏。
一出好的戏总能引起共鸣。
客人们沉浸在戏里,被台上戏子牵引着心神,已不知身在何处。
待听至孙飞虎率兵围寺、要强索莺莺为压寨夫人时,紧张的十指紧握;待张生请白马将军相助、解除了危难时,又跟着心神一松;待崔母食言赖婚、张生相思成疾时,恨的咬牙切齿;待崔莺莺被红娘说动,暗中私会张生时,又忍不住红着脸儿轻“呸”;待听到十里长亭送别,痴情男女依依不舍时,隐隐泪眼迷离;待看着郑恒谎说张生另娶、老夫人又一次赖婚时,又忍不住暗自揪心;直到后张生赶来、郑恒撞死、崔、张完婚后,这才皆大欢喜。
戏本源于写实,唱的就是人间悲喜,往往在不经意间让人触景生情。
今日台下有不少富贵人家小姐,谁不曾幻想过喜结良人?平日里深藏闺中,本就向往着英雄救美、才子佳人,可惜姻缘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多是身不由己,想起自己的人生,何尝又不是一出《西厢记》,只不过自己始终不是崔莺莺,扪心自问,且不说良人难遇,便是遇到了,又可敢如她般敢爱敢恨?
戏已尽,声已停,台下哑然无声,倏然掌声雷动,久久不绝于耳,李庆之带人上台谢幕,此时已卸了头饰,洗了浓妆,一身戏服配着他清秀容颜,显出他男儿身真容,抱拳答谢时,不少人呼喊着“李掌柜”,倒真有了几分名角儿的样子。
燕小乙手里的盘儿满了,不少人干脆掷钱台上,砸的“叮咚”响,用文成先生的话说,“这是一出难得的好戏,听的值当。”
章氏终归是个多愁善感的妇人,直到众人谢幕,依旧抹着泪珠情不自已,口中不停的说好,又说梅长青这戏赚足了女儿家的眼泪,看的师徒两哭笑不得。
戏幕起,戏幕落,台下人终是过客,戏罢了,人也散了。
梅长青二老送上马车,回头见李庆之正在前门拱手送客,送的是两个清秀女子,便停步立在原地观望,直到两女离开,他才上前微笑着打趣道,“师兄这出戏唱的倒也值!”
“想啥呢?”李庆之翻了个白眼儿,苦笑道,“她两是巷里过来听戏的清倌人,都是过来听《杜十娘》的,年轻的那个可是名满江畔的“小湘妃”柳怜儿,师兄可高攀不起。”
梅长青道,“师兄莫总是看轻了自己,她二人便纵是名满大周,也终归只是个风尘女子罢了,与我等戏子有何异?”
李庆之洒然一笑,“那倒也是,不过这两女子真是客人,你回去可莫要乱说,不然师娘又要追着为兄念叨了。”
毕竟都是身份低贱的戏子,娶个媳妇不容易,李庆之师兄弟几人,除了梅长青还年少外,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岁,尤其是李庆之,前几年倒是找了个小春香,不想人家后来变了心,如今年近而立之也没个着落。
晚娘平日里总是操心不已,时不时的追着几个弟子念叨几句,若要让她知道这茬,李庆之这个年是别想安稳了。
梅长青撇嘴道,“放心吧师兄,我岂是那碎嘴之人?”
接着又一脸好奇道,“师兄究竟喜欢哪个?”
李庆之,“——”
回了戏楼,两人坐下舒了口气,毕竟是新戏初演,练习的时间又短,免不了会有些提心吊胆,总算是平稳落幕。
一场《西厢记》让梅园又成了钱塘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有些好奇,这梅园里大抵不过是一群戏子,怎么隔三差五的总被提起?
好奇心被勾起了,自然是要过来听戏,可惜梅园关了。
腊月二十七,晚娘与众人商议了下,提前关了梅园,预备来年过了十五再开,忙碌了一年总算能好好休息一阵子了。
临近年关,钱塘热闹的很,梅长青喜欢安静,便给两个小跟班放了假,小丫头整日粘在晚娘身旁,跟着她四处采购,燕小乙往日里成熟安静,不过终究也不过是个十五六的少年,犹豫了下,最终没抵得住师兄们的诱惑,跟着去逛钱塘了。
用过早饭不久,园子里人差不多都走光了,梅长青以为就只剩自己一人,见午时阳光正好,院里晒的暖洋洋的,便回屋拿了本书,坐在前院看了起来。
没一会儿,突然听到开门声,扭头一看,原来是安宁也没出门,便笑道,“六师兄怎么不出去逛逛?”
安宁摇了摇头,走过来坐在梅长青身边发呆。
他到钱塘已经差不多一个月了,其他人逐渐接受了事实,慢慢缓过来了,唯有安宁依旧沉浸在悲痛里难以自拔,自到钱塘后,他便再没登台,晚娘几人替他着急,却也都无可奈何,这是心病,无药可医。
两人坐在阳光下沉默,半晌后,梅长青叹了口气,轻声道,“六师兄,一切都过去了,人不能总沉浸在悲痛里,生活总还要继续的,再这样下去你会垮的,想来师父、师兄们的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你如今这个样子。”
安宁低着头,片刻就已有泪珠落地,颤声道,“是啊!我知道,可我就是忘不了,每当我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四师兄尸首分离的样子,耳边总能听到二师兄的悲鸣声,我忘不了,报不了仇,我这辈子也忘不了的。”
梅长青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规劝了,亲耳听着近在咫尺的亲人们一个个惨死,那是何等的无能为力,何等的痛苦,若换作是他,大抵也会如同安宁这个样子吧。
抽泣良久,安宁搓了把脸,稍微打起精神,强笑道,“让小九见笑了。”
梅长青摇头道,“没关系,我知道六师兄心里苦,换作是我,怕还比不上您。”
安宁拍了拍他的肩膀,犹豫了下,小声道,“小师弟,我打算离开了。”
“离开?”梅长青疑惑道,以为他要去什么地方散散心,好奇道,“师兄要去哪儿?”
安宁垂首片刻,凝声道,“西北,榆林镇!”
“榆林镇?”
梅长青大惊,他知道这个地方,古时候的上郡,隋太宗皇帝手上更名为榆林镇,有“南塔北台中古城,六楼骑街天下名”的美誉,乃大隋九边重镇之一,也是大隋与蛮人交战最频繁的地区之一,大隋历代皇帝为了防备蛮族入侵,曾先后数次在榆林镇一带大规模的修筑长城。
他这才反应过来,安宁是打算彻底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