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在安灿过往的十年里,曾遇到无数大大小小的坎。
培训班没有生源时,她磨破了脚后跟和嘴皮子,像只呱噪的苍蝇,在家长们跟前嗡嗡转。对方越是难缠,她就越来劲,非要说动对方不可。除了说,她还有行动,什么替人接送孩子,免费送课程,逢年过节的殷勤问候,简直无微不至。
为了拿到培训班的证照,她一趟趟地往有关部门跑。那时的她和于新,没有人脉、没有资源、没有平台,但她有着大把大把的时间和精力。她填了不知多少表格,写了不知多少申请,随时随地都可以跟人的大谈未来。为了证明未来可期,她把自己打造成了行走的。她在哪里,哪里就有路演。
缺钱,她跑银行、找投资,一次次被冷待,又一次次登门。从银行申请到第一笔创业贷款后,她激动地两天两夜没睡觉,拉着于新做规划,想尽办法扩大规模。找投资被拒,对方冷嘲热讽,把她的脸面扯下来,连带着将她的梦想放在地上摩擦。她走出对方公司的大门,烈日骄阳,热浪滚滚来袭,她却庆幸,挂在眼角的泪水瞬时就能风干。她到小商店买了一直没舍得买的最贵的那种矿泉水,冰镇的,一半喝下,一半洗脸,重整妆容后,再次走进了那家公司。
缺人,她又化身伯乐,从各种渠道去物色,低声下气也好,高薪聘请也好,总之,只要她能做到,只要她有。她的这些个热忱,不是每次都能换来别人的善意。可她相信,哪怕十次里只有一次,那就算是值得。
这一路走来,“被拒绝”是安灿的常态,她从来没怕过。然而,大年夜的此刻,徘徊在安母病房门口的安灿,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害怕,她害怕自己再次被母亲拒之门外。
安母终于从转到了普通病房,这个春节,安灿和刘瑞陪安母在医院过。只是,到目前为止,安灿还未能踏进母亲的病房半步。
许久之后,刘瑞从病房走了出来,他冲安灿点点头:“妈要见你。”
安灿本是靠着墙的,她一下站直了身体,难以置信地看着刘瑞。
“不管妈说什么,你都听着,千万不要说刺激她的话,千万不要……”他叮嘱着她。
“我知道我知道,”她的声音又快又轻,指了指自己的脸,“只是,我看起来……”
他笑了笑:“补个口红就好。”
安母住的单人病房内,病床对面的墙上贴了个喜庆的“福”字,床头摆放了鲜花,这些都是刘瑞给准备的。安灿进去时,安母半躺着,像是一直在等女儿。
“妈。”安灿恭敬地站着。
安母并没有看安灿,只是虚弱地问了一声:“来了?”
“嗯。”
“还是那么忙?”
安灿点点头。
“我看到你们的新闻了,于新……”安母顿住。
“是,他走了。”
“这段时间,你过得不容易吧?”安母侧了侧身体,这才看向安灿。
对上母亲的眼神,安灿哽咽了,嘴里却说着:“我还好。”
“嗯,你还好……”安母轻笑,“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你总是这样。人要示弱呐,太强大了,你怎么给别人关心你的机会?”
“妈……”
“我在鬼门关里转了一圈,以为自己也要走了。醒过来之后,我想了很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我的,我打算放下了,你的呢?什么时候才能放下?”
“我不知道。”
“是不想回答,还是回答不了?”
“回答不了。我们还是聊聊以后……”
“刘瑞已经安排好了。他说,等过一阵,就把我接去冇城,跟你们住。怎么,看你这表情,你不愿意?”
“我当然愿意!”
“是没想到我会答应去冇城?”
“是……”
“你先走吧,和刘瑞好好过个年。”
“妈……”
“走吧走吧,我这里暂时用不着你们俩。”安母摆了摆手,示意安灿离开。
安灿和刘瑞出了住院部,她并未往停车场方向走。
“我们随便逛逛?”她问他。
“也好。我和你结婚这么久,从没在海市过过春节。刚才我们开车过来,我看这一路上挺热闹的,那边不远处,就有条步行街。”
“是,那条步行街,上大学时,我和一曼最喜欢逛了。步行街有夜市,于新摆摊卖过袜子。你不知道,他进的袜子款式太老土了,压了一堆货没卖出去。结果,我啊,一曼啊,我们所有同学都穿上了他的袜子,他……”安灿说着说着,再也没声响了。
“我们慢慢走过去。”刘瑞脱下自己的羊毛围巾,挂到安灿的脖子上。
他们刚恋爱时,她就像刚才那样爱说话,事无巨细地跟他分享着她的工作和生活。他们俩都忙,却总能抽出时间约会,如别的恋人般,他们也吃饭、也看电影、也压马路。他喜欢听她说话,在她,有倾吐对象大概是种放松,殊不知于他而言,倾听她的一切,则是一种享受。
有次他到新灿找她,那是他头一回见到这位霸道女bss的工作状态。那个状态,和他面前的她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他觉得她对他,和对别人不一样。这就够了。
步行街上年味浓郁,往来的人群以年轻人为主。窝在家里看春晚,对这些年轻人来说,大概不再是一种传统。让刘瑞意外的是,步行街上的店铺多半还都开着,处处张灯结彩。他正想找个地方吃点东西,一扭头,发现安灿不见了。他回身去找,发现她站在街边的一个小摊前。
“小姐姐,这对耳环真的特别适合你的气质,超好看的。”小摊的主人是个清秀的男孩。
“就它了。”刘瑞掏出手机要扫码。
安灿笑问:“你要给我买?”
“对啊。”
“那就……”她伸手抓了好几对耳环,“多买一点。”
“小哥哥,你看我这剩的货也不多了,你就全给小姐姐买了吧。清了这些货,我就要带女朋友去看烟花了。”摊主男孩笑嘻嘻道。
未等刘瑞应声,那男孩就将所有耳环打包好,塞到了安灿手里。
刘瑞问了价格,笑着扫了码:“有烟花?”
“对啊,沿江公园有烟花秀,还有灯光秀呢,特别好看。”
刘瑞和安灿对视了一眼。
步行街离沿江公园不远,那里果然热闹非凡。夜空被灯光和烟花点亮,让人仿佛置身梦境。人声鼎沸中,刘瑞牵住了安灿的手,她的手僵了一下,终是没有拒绝。她抬眼看他,只看到他的侧脸,他的嘴角似乎上扬着,是在微笑。
他们已经两年没在一起过春节了。有一年,是她忙着处理新灿的一起突发事件,完全顾不上过年。别说过年,她连家都回不了。第二年,她有心补偿他,要陪他过年,他却要去医院值班。在他们已持续六年的婚姻生活里,真正在一起度过的时间,细算起来,真是少之又少。
在此时,大年夜,在海市,她的家乡,在被烟花铺满的夜空下,灯光交织的梦幻里,他牵了她的手,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有很多理由甩开他的手,每一个都义正言辞,每一个都充满理智:她认为他应该有更好更合适的伴侣,他值得她没有信心继续经营这段婚姻,她累了她的前路仍然漫长,孑然一身才是最负责任的态度。
只是……她的感性战胜了这一切。她不喜欢感性的自己,这会让她软弱不堪。但他那双温暖的大手包裹住她的冰凉时,让她觉得,就这么感性一次,就这么软弱一次,好像也是可以的有他在身边,什么都是可以的。
“在医院时,你都跟我妈说什么了?”她问他。
“我说……”他仰头看向空中那一簇又一簇升腾的烟花,“这不重要。”
他也抬头:“告诉我吧。”
“我跟她说,你已经没有爸爸了,不能再失去妈妈。”
“刘瑞……”她的鼻尖早已泛酸。
“嘘,别说话,陪我看完这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