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晓楠在二中总务的办公室里找到了岳老师。
岳子凡剃去了满头白发,光秃秃的脑瓜顶依旧银光闪闪,面相平和淡然,不再言辞激烈愤世嫉俗。他主动辞去了班主任一职,身体越来越差,难以承担繁重的教学任务,深怕自己误人子弟,不如退居二线做做后勤工作。
柳晓楠的来访让岳子凡喜出望外,没说上几句话,便拉着他去教研室,说是带他去见见昔日教过他的几位老师,实际上展览似的在各个教研室里走了一圈。
柳晓楠自然乐意配合岳老师,高考落榜后,他是没脸踏进母校的校门来见老师的。今天不同了,他陶醉在老师们“自学成才”的赞扬声中,老师们将以他为荣。
回到岳子凡的后勤办公室,师生俩的话题无限延展开。岳子凡详细询问了柳晓楠改编过程中的一些细节,禁不住仰头长叹:“你们这代人比我们那代人幸运多了。”
柳晓楠想到父亲的告诫,联想起岳老师的遭遇,他说:“我们这代人是很幸运,可我父亲的胆子却变得越来越小,他不准我写一些针砭时弊的东西,他不具备您那样的勇气。”
“你父亲的想法是正确的,我收回以前对你说过的那些话。”岳老师深刻地检讨自己:“最近我想了很多。因为我逞一时口舌之快,身遭牢狱之灾,致使家庭破裂,让雪莲的心理也遭受了难以愈合的创伤。以前她不敢谈恋爱,现在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不是她挑人家的毛病,便是人家嫌她过于冷漠,谈了几个都没谈成。这都是拜我所赐,都是我的罪过。”
“您不必过于自责。雪莲师妹高雅脱俗学识渊博,日后必有懂得她欣赏她的人。”
“可惜算了,各人有各人的缘分。看你的精气神,一定处在热恋之中,爱情事业尽收囊中。”
“我跟谷雨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可是,我父亲担心我们迈不过门户的屏障,担心我会为此尝尽苦头。”
“你父亲的担心不无道理。不过,幸福掌握在你们自己的手里,取决于你们自己的选择,取决于你能站得多高走得多远。在这一点上,我希望你坚定自己的信念,不要被世俗的观念所束缚。当然,我最希望看到你能不断突破自己。”
柳晓楠高兴地看到,岳老师不再愤怒,变成一个清心寡欲和蔼可亲的长辈,更多地关心晚辈的情感和未来。他心中暗自欣慰,无论如何,岳雪莲勇敢地迈出第一步,这是一个好的开端。
他想瞅时间去看看岳雪莲,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妥。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只能作为一个关切的旁观者,不能去充当什么大尾巴狼。
第二天一大早,柳晓楠乘坐早班长途汽车赶回滨城,直接去厂部上班。走进纺织厂办公楼,敲响谷雨办公室的门,走进去安静地坐在谷雨的对面,面带微笑等待受审。
说好的假期延迟了一天,并且迟到了,自知谷雨不会有好脸色,自己首先端正态度。
谷雨很平静,没看柳晓楠也没说话,只是竖起左手,翻来覆去独自欣赏手指上的白金戒指。
那天晚上柳晓楠离去后,谷雨立即成为她的那些朋友们的众矢之的:友情归友情,才气归才气,你真要嫁给一个臭农民轮换工?那个臭农民轮换工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几件衣服两件首饰就把你给收买了?以后别再瞧不起农民兄弟了,为了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舍得下大本钱,人家的手段多高明
谷雨没有过多地替柳晓楠辩解,她知道她的朋友们都是在怀疑和明争暗斗的环境中长大的,利益决定一切,怎么也不会相信柳晓楠没有丝毫的不可告人的目的。心中暗想,你们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第二天下班后,谷雨直接回到父母家,向父母汇报柳晓楠近期的动态和变化。母亲表示出适当的满意,却又着重强调离她的要求还差得很远。
谷雨为柳晓楠争辩,人家把农村一处上好的房子戴在我的手上脖子上,还想要人家怎样?父亲表示,有点男子汉的风范,可我看人从不看表面上的花架子和一时的风光。
趁热打铁,谷雨公布了自己和柳晓楠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父亲没有表态,母亲则警告她,恋爱可以,暂时不准谈婚论嫁,你那个农村小朋友有没有前途还有待进一步观察。
谷雨借机软硬兼施,摆出大量事实让父母承认柳晓楠是个大好青年。允许跟柳晓楠正式谈恋爱,已经是父母最大的让步,以及对柳晓楠的初步认可,谷雨焉有不推波助澜之理?
三天来,在纺织厂厂部,柳晓楠俨然成为舆论的焦点。谷雨手指上脖子上的白金戒指项链太过扎眼,偏偏出自一个农民轮换工之手,让人气结又挑不出任何毛病,因而纷纷把矛头对准柳晓楠。
一个臭农民轮换工有什么好显摆的,既然能写电影,回农村去写好了,何必在团委占着一个空位置?想请假就请假,想不来上班就不来上班,无组织无纪律,厂子又不是是他家开的,这也太随便自由了
背后的议论,源源不断地灌进谷雨的耳朵里,她气愤难平又不能公开替柳晓楠开脱。偏偏柳晓楠对办公室里的小气候反应迟钝,还惦记着农村家里的那些破事,无故晚回来一天,让她一个人去扛起顶住所有的压力,难免对柳晓楠的敏锐和能力有所质疑。
此刻,柳晓楠没多大事地坐在谷雨的对面,谷雨怎能不扔点脸色给他看?臭小子,还知道回来呀?难道你这一生也要农村城市两头跑?
她独自欣赏手上的白金戒指,只当柳晓楠不存在,借此发出无声的警告,传递出另一层意思:手上的戒指,随时随地都可以摘下来。
面对谷雨流露出的不满,柳晓楠主动开口解释,只是隐瞒了独自去蛇岛考察的细节,他说:“回家这几天,正好赶上拔小苗耪春垄,想想母亲辛劳了一辈子,怎么忍心躲避农活,不替母亲分担一些劳累?因此晚回来一天。”
谷雨狐疑地瞥了一眼柳晓楠,依旧一言不发。
柳晓楠手掌朝上伸出双手:“你看看,很长时间没有干农活,手上以前的老茧褪掉了,冷不丁地干点农活,竟然磨出几个水泡。”
的确,手掌上的几个豆粒大的水泡赫然发亮,圆圆滚滚犹如几滴水珠。如果说以前在家务农时,他对农活充满了厌倦和憎恨,这两天则是心甘情愿地去分担父母的辛劳。
在滚烫的汗水中,在挥动锄头单调枯燥机械的节奏中,他忽然悟到,不论自己飞得多高走得多远,生命之源都将永远深深地牢牢地扎根于这片土地中。
谷雨盯着柳晓楠手掌上的水泡。水泡把皮肤撑得很薄很薄,竟然比自己手上的白金戒指还要明亮水泡的四周有些红肿,看着都疼心里更疼。
看来真是帮助家里干农活,没有背着自己去跟他的师妹厮混炫耀。本想要原谅他,想到自己为他承受的质疑和压力,又觉得他不够体谅自己,不懂得自己的委屈。
谷雨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声音很低却很严厉:“站起来!无故旷工还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不知悔改。”
柳晓楠笔直地站起身,态度诚恳地说:“也不算是无故旷工,只是无法提前跟领导通报请假。我在家另办了一件大事,我父亲买下了上院柳其顺家的老房子,我成功地劝说我父亲翻盖新房。其中有两间是属于我们俩的,有暖气带卫生间铺地板,我父亲亲自设计的,明年的秋天就可以入住。到时候你跟我回家,居住环境将大为改观。”
“我嫌弃过你家的居住环境吗?”心头掠过一丝惊喜,可谷雨并没有表现出来,她说:“你不觉得你走错了方向?你应该反向想一想,怎样才能迈过我家那道门槛。”
“你家的门槛是很高,但也并非高不可攀,我会努力让自己的双脚踩上高跷。”
“少嬉皮笑脸的。你是不是并不太在意现在的工作?一个农民轮换工,靠着自己的努力在团委占据一个位置,难道不值得珍惜?我知道你的心野了,取得了一点小成就,有了一点小名气,便觉得自己以后一定会成为大文豪。”
“绝对没有。是纺织厂把我从农村脱离出来,我珍惜纺织厂的每一份工作。”
“那好,以后你要全力配合好我的工作。星期天由我来支配,不准讨价还价。”
此后的每一个星期六,下班后,柳晓楠都要跟随谷雨与她的朋友们聚会在一起。谷雨以此促使柳晓楠融入她的朋友圈,让她的朋友们接纳柳晓楠。
为了不给谷雨丢面子,下饭店游泳卡拉等娱乐活动多是柳晓楠掏腰包,渐渐地有些吃不消。
花钱买尊严能够维持多久?含金量又有多少?谷雨和她的朋友们都有一个强大的家庭做后盾,柳晓楠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子弟,一个臭农民轮换工,完全靠自己辛苦地爬格子去获取社会的认同。
即便走进他们的小圈子,与生俱来的隔阂还是难以消除。毕竟那是骨子里的东西,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改变的。
柳晓楠手中留下的那笔钱,原本是预备一旦有上大学深造的机会,用作学杂费生活费的支出,不必再伸手跟父母要钱。如今数额不断地减少,却没有可随时补充的来源,用不了多久便会挥霍一空。他心疼,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累。
是累,这一点确定无疑,没有比累的这种感觉更深入骨髓、痛彻心扉。跟谷雨的那些朋友们打交道绝不轻松,身份的差别地位上的悬殊,无形当中便形成一股巨大的压力,他和他们之间横亘着一座永远迈不过去的高山。
可他不能退缩,也退无可退,为了那份得之不易的爱,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也并非一无所得一无所获,谷雨和她的朋友们见多识广,所获取的信息比普通百姓更快捷更准确更全面。在他们神侃闲聊的时候,柳晓楠几乎插不上嘴,可他用心在听,把一些零零碎碎的信息转化为自己所需要的营养。
一个多月后,柳晓楠正在工作,劳资科长把他喊进自己的办公室,递给他一份户口迁移证明表。明确无误地告诉他,经厂领导班子集体研究决定,通过市劳动局,为他争取了一个农转非的名额。机会难得,马上回农村老家办理户口迁移手续,落户在滨城纺织厂集体户头上,以后就是纺织厂的正式员工了。
拿着那份薄薄的却又沉甸甸的户口迁移证明,柳晓楠有些茫然有些惶恐有些难以置信。这是多少农村青年梦寐以求的身份象征?
“老大”他们说过,十年寒窗苦读考上大学,才能获得与城市人同等生活的权利:脱离贫苦的土地、吃商品粮,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享受福利医疗福利分房的待遇、退休后生活有保障
关小云是非农户口,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跟董小军结婚便可轻易获得这些权利,柳晓楠和于智勇等一大批农村青年则在苦苦地期盼着。
如今这样一份幸运降落在柳晓楠的头上,意味着他将彻底摘去臭农民轮换工的帽子。本该欣喜若狂,他却觉得这张改变命运的表格来得太晚,倒成了一种累赘、一种羁绊。
柳晓楠站在办公室的走廊里,极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理性地分析自己所要面临的选择,以及选择后的得失。
决心不好下,尤其是关系到前途命运,一旦下了便要义无反顾。他本可以找谷雨商量,又怕谷雨考虑的角度不同左右他的判断打乱他的计划,因此直接去敲厂长办公室的大门。
除非是因为工作关系,柳晓楠不会主动跟领导层面打交道,跟厂长更是没有实质上的接触,性格使然身份使然。而今天,他必须同厂长确定一件大事。
厂长五十多岁,早年纺织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纺织厂工作,从技术员干起,坐到今天的位置上。虽然接触不多,对柳晓楠也有一定的印象,他让柳晓楠坐下来谈。
柳晓楠依旧站着,首先对厂领导的厚爱表示感谢,之后直奔主题:“厂长,如果以后我有上大学学习深造的机会,厂里会放我走吗?我一直有个愿望,想走进大学校门,系统地学习文学的相关知识。”
厂长看定柳晓楠:“大学四年,时间可不短,你所学的又与生产经营无关,如果厂里不放你走,你会怎样?”
柳晓楠把那张迁移户口的表格放到厂长的办公桌上,果断地说:“如果是这样,我还是做一个农民轮换工好了,来去自由。把这个农转非的名额让给别人吧。”
“农转非的名额不是那么好申请的,这样的机会也不是人人都有。而且只有一次,放弃了可能会对你的前途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你考虑清楚了?”
“我考虑清楚了。也许将来会后悔,如果因此错过上大学的机会,我会遗憾终生。”
“你能确定你有上大学的机会?”
“不能确定。文联的老师们会为我积极争取,也取决于我能否继续写出有影响力的作品。”
“这是你自己的决定,还是你跟谷雨商量后的结果?”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谷雨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厂长把桌上的表格推到柳晓楠的面前,态度明朗:“小柳,一个男人,总得有他一生所要苦苦追寻的梦想。在这一点上,我很看好你,也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