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厂长办公室里出来,柳晓楠步履轻快地走进谷雨的办公室。谷雨正在低头写报告,柳晓楠站到她的身边,佯装看她书写的内容,一只手却肆无忌惮地去梳理她的头发。
谷雨一把推开柳晓楠,用嗔怪的眼神示意他坐到对面去。
柳晓楠在谷雨的对面坐下,见谷雨放下笔望向自己才说:“亲爱的领导,我请两天假。”
谷雨敲敲桌子:“再重申一遍,办公室里没有亲爱的,只有上级和下属。团委里就属你事最多,给个合理的理由。”
“请领导过目。”柳晓楠把那张迁移户口证明表递给谷雨:“这个理由够充分的吧?”
谷雨认真地看着表格,脸上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柳晓楠刚从劳资科长的办公室走出去,劳资科长便用电话通知了谷雨,现成的人情不送白不送。
谷雨把表格还给柳晓楠,问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柳晓楠回答:“意味着我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奋斗。”
“你想错了。在这件事情上,我一直尊重你个人的意愿,我也没有资格和能力去左右厂领导班子的集体决定,这完全是你不懈努力得到认同的结果。”
“那你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将彻底告别过去,从此将归我一人独有。”
柳晓楠探出身子,盯着谷雨:“也意味着应了关小云那句话,我彻底完蛋了。我一直在想,假如当初我选择应聘农村信用社,而不是来纺织厂,我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些?”
谷雨得意地笑道:“人生没有假如,也不会从头再来,农村小老弟你就认命吧。今天晚上我和我的朋友们为你摆酒庆贺,明天你回家把户口迁过来。”
柳晓楠说:“区区小事不值得兴师动众,我想去王艾青王师傅家坐坐。”
谷雨心头掠过一丝不快,转念一想又觉得难能可贵,这正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有着良好的群众基础,有利于今后的发展,便欣然应允了。
柳晓楠算准了王艾青今天休息,下班后买了酒菜到她家蹭饭。他有些羞愧,跟谷雨热恋以来,闲暇时间由不得自己支配,很长时间没来王师傅家坐坐了。
王师傅和农村大哥会不会以为自己坐进了办公室,眼珠子便开始朝上使劲了?
王艾青正在辅导儿子做功课,柳晓楠的突然来访让她感到意外感到惊喜感到欣慰。
虽说柳晓楠并没有忘了工段班组一同工作过的工友,时常下班组跟大家见见面,与走亲戚一样登门又有着本质上的区别,说明他并不是一个长着一双势利眼的人。因此一如既往地热情招待,如同对待工作繁忙不常回家的弟弟一样。
柳晓楠做了一番解释,近期事情太多,实在没时间来家里坐坐,请王师傅不要见怪。
王艾青伸手为柳晓楠整理了一下不太平整的衬衣领子,责怪道:“每次来家都要买东西,是怕王师傅管不起你一顿饭吗?以后不要这样了,只当是自己的家,你能常来坐坐,我和你大哥都很高兴。”
柳晓楠越发地惭愧:“现在不比以前,有时候身不由己。”
王艾青表示理解,热恋中的人,有时都能忘了自己是谁。她让柳晓楠辅导她儿子写小楷,出去又买了几个菜,炒好了等男人回来。
农村大哥回家后,柳晓楠不用招呼便坐到饭桌前,几杯啤酒下肚,他提起了话头:“大哥,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不能因为王师傅在场有所隐瞒。你和王师傅从恋爱到结婚,现在又进了城,过着不是夫妻的夫妻生活,你有没有感觉到累的时候?”
农村大哥愣怔地看着柳晓楠,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么幼稚的问题:“累?干什么不累?农民种地不累?纺织厂工人倒夜班不累?你父亲下矿井不累?你王姐他们上山下乡不累?我在码头扛大包不累?你趴在桌子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不累?人生下来就是受累的命。”
柳晓楠说:“我说的不是这种累。我是说,你有没有被迫要改变自己的无奈的时候。比如说,你和王师傅户口不同身份不同,为了王师傅,你不得不放弃农村人的本色,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城市人。”
农村大哥笑道:“这个你得问你王姐。”
王艾青跟着笑:“行走坐卧有板有眼,说话大嗓门,从我认识你大哥那天起,他一直保持着部队上的习惯,他不会因为别人的看法而改变自己。不怕你笑话,这一点正是我最为欣赏最为喜欢的。”
笑了几声觉得不对劲,关切地问:“你是不是和谷雨闹矛盾了?”
“没有,我这是有感而发。”农村大哥和王师傅踏踏实实地生活着,两口子都是真性情的人,怎么可能有自己那样的烦恼?
柳晓楠觉得自己问得太蠢,巧妙地转移了话题:“我今天有件喜事,本来是想跟大哥和王师傅分享,又觉得不妥,才问了大哥那样一个问题。厂里为我申请了一个农转非的名额,其实,我不是最需要的那个人。”
“真的呀!”王艾青惊喜地叫着,忙不迭地给柳晓楠倒酒:“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我和你大哥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差一个城市户口。倒是你,有了城市户口,可以畅通无阻地和谷雨谈恋爱。”
柳晓楠跟农村大哥和王艾青两口子碰杯,一仰脖喝下杯中酒,拿起酒瓶依次倒酒:“这个农转非的名额来得太晚了,哪怕只早一年,我也不会错过即将到手的幸福。”
王艾青一把夺过柳晓楠手中的酒瓶,关切中带着警示:“别喝了,不是舍不得这点酒,我怕你喝多了说胡话。你有才华,前途无量,谷雨又是你命中的贵人,多好的一对,你怎么可以还惦记着过去?还幸福,我看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哪里称得上过去?王师傅,你比谁都清楚,不过是一年前。”柳晓楠转头问农村大哥:“大哥,当年王师傅回城,你能忘了王师傅吗?”
没等农村大哥回答,王艾青抢先说道:“那是两码事。我和你大哥已经结婚好多年,有了家有了孩子,是你们两个情窦初开的小青年互有好感能比的吗?别跟我说爱不爱的,错过了便是一生,谁都得往前走。我知道你重情重义,大家都知道,伍艳丽在厂里没有任何关系,也不过工作几年,她能上长白班,是你暗地里给办的吧?”
柳晓楠点头应是,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
“大家坐在一起一分析,首先想到的是你,别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王艾青撇着嘴,有点恨他不争气:“伍艳丽知不知道你这番好心、领不领你的这份情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她比你快乐得多。对象家条件好,上下班有说有笑的,天天约会看电影,可不像你还放在心上。醒醒吧,小伙子,谷雨才是能配得上你的好姑娘。”
柳晓楠索性说个痛快:“我总是在想,如果我能跟伍艳丽走到一起,我可能不会像现在这样感到累,心累。”
王艾青真生气了,脸色少有的严厉:“你心里装着两个人,能不累吗?我可警告你,晓楠,不要自毁前程。”
柳晓楠难堪地咧嘴一笑:“王师傅,我是不是特别地傻?”
话虽这么说,他依然相信海边小树林里的那个初吻是真实的,是一个女孩最为宝贵的第一次。他们相约以后各自都要好好生活的,自然希望她幸福快乐,那条马海毛白围脖将成为他一生的珍藏。
王艾青手指点着柳晓楠的脑门,又急又气:“你浑身冒傻气,都傻透腔了。”
农村大哥在一旁说道:“晓楠如果是个精明的人,他应当跟领导阶层多走动走动,怎么还会像兄弟一样来咱们家串门?跟咱们说心里话?”
王艾青的劝解警告,不会让那个小鹿一样的身影从柳晓楠的大脑中彻底消失,不过,该办的正事还是要办。
第二天一大早,柳晓楠乘火车赶在中午前回到家里。下午从母亲手里拿了户口本,骑着自行车来到乡派出所户籍管理处,顺利地办妥户口迁移手续。
户口本上长子的那一页,盖上了“户口已迁出”的长方形印章,他不再是柳子街村的村民。
柳晓楠站在关先生留给他的那块石碑前,面色凝重怅然若失。
石碑上沾满了泥土,另有一大摊面包状的新鲜牛粪,字迹已然被污物覆盖模糊不清无法辨认。但石碑上的文字已深深地刻在他的心里:大清雍正年间,山东府栖霞县李家庄柳氏三兄弟,因家境贫寒迁徙至辽南复州城潮头村,繁衍生息
他依稀地记得关先生的摸样,记得关先生是如何把自己领到这块石碑前,记得奶奶如何督促自己经常来临摹关先生的书体当然,他更不会忘记那年冬天人为的火灾肆虐,柳子街被烧成一片焦土,父亲命他在数九寒天蹲在石碑上临摹,让人们记起祖辈的艰辛与荣光
岳雪莲建议他用这块石碑压住文字中的浮躁之气,效果奇佳,这块石碑已成为他生命中的压舱石。每当需要冷静,需要认清自己的时候,他都会在自己的心中把这块石碑竖立起来。
今天,彻底脱离这块生养他的土地,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兴奋和轻松。
母亲依旧劳累,叔叔和二丫仍在为生活起早贪黑地奔波四哥依然打着光棍,整日与半导体收音机和两匹马为伍,不知心中还想不想着那个年轻寡妇。
柳其顺和他的媳妇没有一天不吵闹,他柳晓楠的成功无形当中成为他们夫妻矛盾的导火索:一个说你看看人家柳晓楠多有本事,另一个说你看好他当年怎么不嫁给他,这山望得那山高,你问问柳晓楠看没看上你?
关得玉三叔依旧耕种着仅他一人份、少的可伶的几垄地,依旧为村民跑腿办事父亲依旧钻研他的农业科技,家里的农业书籍不断增多。两个人经常坐在一起商讨,等父亲退休后,如何改变村民落后的耕作方式,提高农作物的产量。
当年父亲在一个寒冬之夜,眼含冰冷的泪水逃离了柳子街,是否想到柳子街依旧是他的灵魂回归处?今天自己带着成功与自豪走出这片土地,毫无眷恋之情,若干年后,是否会像父亲一样找到灵魂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