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骤雨初歇。
阳光紧随而来,投进悬窗,在满地瓜子壳的地板上艰难落脚。
我只觉得懒洋洋的,趴在栏杆上,哈欠连连。
“接下来,咱们来说说这个摄政王府的侧妃,秦令檤,秦小姐。”
等等等等,我赶紧坐起来,打直腰,聚好神。
你要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
......
身后传来一阵低沉的嘲笑声。
我装没听见。
这人整天笑这个笑那个,我都习惯了。
......
“话说这秦太守独女秦令檤啊,生下来就是个神仙体格,七岁自通七筋八脉,九岁习得绝世神功。可这一切也是有代价滴~”
声音已然沙哑的老者,语调里故弄玄虚的神秘色彩,还有故事本身的传奇性,逗弄得整个楼的人神经都十分紧绷。
大家跟着他的情绪,情不自禁地一次一次身体前倾,屁股离椅,生怕漏听了一句半句。
要是恰好没听到最关键的情节,那今天晚上回到家,翻来覆去可就要睡不着了。
......
听说之前东街有个卖炭的王二麻子,听书听到一半,有些内急。
从茅房匆匆而归之后,只见众人皆是双眼放光,一脸神往,还不时叹息、摇头、咋舌......
等王二麻子坐下之后,先生已经讲到了新故事。
疑惑之际王二麻子询问身旁的书友,书友说上一个故事刚刚完结了。
王二麻子刚刚好,错过了大结局。
......
带着这样的遗憾,王二麻子接下来每一天都会来茶馆坐上一阵。
可先生再也没讲过那一段。
王二麻子的脸上从此以后就失去了笑容,每天这脸都跟自己卖的碳一般黑。
怎一个惨字了得。
......
坐在高台上桌子后的蓝衫老者讲到关键处停下来,眼睛微眯,摸摸胡子,摇头晃脑半天众人却等不见他的下一个字。
“什么代价什么代价?先生你快说啊!”
说书先生啪的一声收了扇子,用扇尖指了指放在高台边缘的盒子,里面零星放着几枚钱币,一副凄凉景象。
哦,人家意思后面这是付费内容,不给钱就不说了。
卡在这最吊人胃口的地方就不说了,好流氓啊!
......
众人纷纷往台上扔钱,铜币砸在地板上嘡嘡作响。
好悦耳的声音,嘿嘿嘿。
说书先生眼睛细开一条缝,眼仁左右扫了扫,摇了三下头,扇子在桌上敲了三敲。
怎么?还不够?
我伸手在袖子里抠了抠,这个月的月钱刚刚逛街买了小吃食就已经去了大半。
还有人跟着我一路吃拿卡要,真是好不要脸!
这一来二去的,忙活一整个月换来的三钱银子......
现在就剩了三个铜板。
我抠了一个,在手心捏了半响也没有决定要不要扔出去。
真想听啊,真想听领导的传奇故事啊......
......
我还在犹豫之时,有什么金光闪闪的小物件从我耳旁飞过,直直的砸在先生的扇子旁。
我瞪大眼睛想看清楚是个啥,只听坐在前排的书友大声喊道:“金叶子!是金叶子!”
先生立马拿起金叶子揣进怀中,放下扇子朝我们楼上一揖:
“看来今日是有贵客,小的一定尽力,将此章说得精彩,说得贵客满意。”
我转头看向刚刚丢出去金叶子的那人。
还是一身黑色锦袍的贵公子模样,裸露出来的皮肤尽管处在黑暗之中,那也是白得邪魅。
再加上那两片红艳妖冶的双唇,就如同从意大利来的吸血鬼一样。他们用外貌吸引年轻的女子,最后只留下巷角的一具女尸。
任谁看到他,都不会想到,这人就是个活画皮,脸是假的,甚至对你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可能是假的。
......
他坐在厢房一角的阴影之中,上下抛玩着一个白色小袋。
小袋上绣着金色的纹样,我没能看得清晰。
但那个小袋打眼一看本身就价值不菲,它的主人不用说也定然是非富即贵。
角落的妖怪收起小袋,弯起眼睛咧开嘴,看似笑眯眯实则阴恻恻的对我说:
“别人和你说话呢,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啊?”
别人明明是在对你说话啊,妖怪公子!
我又看向楼下的说书先生,对方依然保持着作揖的动作,苍老而精明的双眼紧盯着我。
“哦。”
他们该不是都以为我能打赏那么多钱吧?
算了,我也只是想听故事而已,都一样。
“嘻嘻。”
我实在找不到什么说辞,只能朝说书先生抛出一个万能假笑。
“咳!”
所有人都觉得有些尴尬,悻悻地收回目光,等着听《摄政王侧妃传奇》的后文。
......
先生酝酿片刻,再次开口:
“秦小姐这一身神功啊,是广收天地之精华,采纳人间之福瑞而自然形成的。与她亲近之人会被倾天逆地的天地之力给冲击,最终再也无法承受。”
这也太假了,这不是表面上夸领导是神功选中之人,背地里说领导是个灾星吗。
“所以啊,秦小姐七岁自通筋脉之时,她本就病弱的母亲突然就病情加重,仅仅撑了半年就撒手人寰。”
原来领导的母亲去世得那么早......
怪不得她现在一点女孩样都没有。
唉,也是可怜。
......
“后来啊,又有知情人说,其实在太守夫人去世之前,秦小姐对身边人产生的影响早就已经初现了端倪。”
什么什么?
“有一日,七岁的秦小姐立于马背之上,突然!”
“啪!”先生举起惊堂木重重拍在桌子上,所有人都是一哆嗦。
“这马儿急躁不安,渐渐有了些痛苦之色。一阵惨烈的马啸声过后......”
一段歇斯底里的马啸声从先生的嘴中传出,凄厉得激起了我浑身的鸡皮疙瘩,只感觉后背又空又凉。
“秦小姐也是浑身疼痛难忍,意识早已抽离肉身,最后扶着头摇摇晃晃就要被狂暴的马儿给甩下马背。”
众人也是很给面子,想象着一个七岁女童从马上坠落,摔得支离破碎的景象,重重的抽了一口冷气。
“各位,开筋通脉其实不是一个过程,而是一瞬间的事情。若是在这样要紧的时刻,秦小姐受了重伤,只怕这辈子就是非残即废。被上天选中之人,若是受不住这天命一般的考验......下场嘛......啧啧啧......”
“就在这时!”
“啪!”又是一声惊堂木。
“秦小姐的一个贴身丫鬟,眼疾手快冲上前就是要救主。她先是试图拉马,谁知马儿早已满眼通红进入疯魔之境,哪是一个女童能够抗衡的?眼看一招不成,小丫鬟反手又是一接......将将好接住了被狂马摔下的秦小姐。”
呼~好惊险!
“只是这小丫鬟,虽然胆识过人,但到底也还只是个凡胎肉体。受到几十斤的撞击,随之倒地,再被抬起来时,后脑早已是血肉模糊。”
嚯!小丫鬟受了这么重的伤,怕是凶多吉少吧!
诶?这个故事怎么有点耳熟?
......
先生缓缓展开扇子,一脸惋惜之色,缓缓的抚摸着扇骨,好似在抚摸那英勇救主却摔得鲜血四溢的小丫鬟。
“然后如何了?小丫鬟可是死了?”
有热心听众问出了大家最想问的问题。
“不然不然,这小丫鬟至今尚在人世,只是伤了头,神识不稳,从此以后疯疯癫癫的。时而说自己是天外来客,时而自称真命天女,在京中那是用古怪言行吓坏了不少人......就连一直城府颇深的摄政王也是退避三舍。”
众人哈哈大笑:“原来是她啊。”
“就是那个太守府的疯丫头?我娘之前还说不准时睡觉就会变得跟她一样。”
“有所耳闻。”
“听说是叫小壶吧?”
“唉,也是一个可怜的女娃。”
“是啊,独自救主,落得这副下场。”
......
......原来我小壶如此出名啊。
......
“再说回秦小姐,初次感应天命就已经是弄疯了与自己一同长大情同手足,只差要以姐妹相称的贴身丫鬟,半年后又克死了自己的母亲。再是个懵懂女童,此时也明白了天意昭昭,于是遣散了自己的侍从婢女,独自在太守府后院潜心修炼,只过了两年,就已经大成。”
不是说千面玉君是领导的师傅吗?
怎么这说书先生说得好像领导全是无师自通一般。
我回头想打量一下老妖怪的神色,却发现原地早已空无一人。
他听不下去不打招呼就走了?
......
“除了太守府的小部分人,大家都不知道我与檤儿的关系,你不知道吗?”
低低笑着的声音贴着我右侧的耳朵传进脑子里,带领着新一轮的鸡皮疙瘩爬满我全身。
“吓死我了!”我捂住心脏,强压住浑身的不适。
刚刚差一点就大叫出声了......
而故意来吓我的鬼魅眼中有吓到人后感觉很开心的满意之色。
“我不知道......或许以前知道吧,可现在才知道。”
我说的这是什么鬼话......
......
他对我的答案置若罔闻,瘪了瘪嘴,百无聊赖的转头听书:
“直到秦小姐十三岁时,深感闭门修炼而出的功力已经不是自己的闺中眼界可以匹配的了,随即向自己的父亲秦太守求了一个出府游历的机会。”
哦~这就是陈馥说的出门学艺啊。
陈馥说令檤出门学艺五年,那算起来,三加五......
小姐今年是......
“十七岁。”玉君似笑非笑看了一眼我掰得乱七八糟的手指,抢先答题。
“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一下,不应该是十八岁吗?”
......
楼下的说书先生还在继续说:
“与别家父亲不同,秦太守立马就点头准许了......明面上,这个秦太守是自信于自家女儿的一身神功,放心让她出去闯荡。可归根究底,这秦太守就是个沉迷女色之人,打发走了在府中对自己两房小妾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碍事女儿,这秦太守变得好不快活!”
“你家小姐的事情,问我不是最准确的吗?哪需要掏钱听这个?大部分都是杜撰的。”
我眨眨眼,消化了一下,他意思别人根本不知道内情,全靠收集风吹草动来杜撰出一个完整故事。
而他作为故事中不被人看到的那个角落,其实才是最清楚事实的人。
......
“嘻嘻,随便听听,随便听听。”我最后还是以傻笑回复他。
别人说书要钱,玉君说话......怕是要命吧。
算了算了,听个热闹也比听丢了小命强。
......
“曾经与秦小姐生母约定好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秦太守,此时就可以在府中大肆纳妾,短短几年,太守府就已经是挤满了女人,连三丈高墙都关不住太守府满溢出来的脂粉香。”
这听着还挺生动挺写实的啊......
“哼,懒得理你。”妖怪拂袖而去,姿态洒脱。
我也学着他甩了一下袖子,没能甩出一星半点的帅气。
“小姐的师傅大人......等等我啊......”
我追出茶楼,只见街上热闹非凡,只是再无那人的身影。
......
原本就是他兀自冒出来的,现在又兀自走了。
我看了看手上还握着的一小把瓜子,又看了一眼与玉君那诡谲气质不相配的街景。
我追他干什么?
白瞎了两文钱买的好瓜子!
咱还是回去继续听《摄政王侧妃传奇》吧。
花了钱就要听回本!
......
我转身准备走回去,刚走两步突然后脑勺微微一疼。
一颗瓜子应声落地。
谁啊!这么没素质,乱用瓜子扔人。
……
“小孩,是不是你!用瓜子扔我?!”
“哇~”
脸上挂着大鼻涕条的脏小孩见我凶神恶煞的质问他,张嘴就哭了,吓得我拔腿就跑。
这要是被孩子他娘给逮住,不死也容易脱层皮。
......
我坐回原来的位置,嗒嗒嗒的嗑起瓜子。
只听说书先生说到:
“秦小姐从沙尘中抬起充满杀意的双眸,长枪在空中抖了一个漂亮的枪花,怒吼道:‘尔等还不作降?’”
这都讲到上战场了?
只看满堂众人神采奕奕,眼神向往。
有人拍手叫好,有人模仿着拿长枪的英姿,还有小孩子早已是入了戏,高喊着:“我就是秦令檤,小贼纳命来!”
这么精彩吗?!!!
先生抬手捋了捋胡子,清了清刚刚因为太激动而发干的嗓子,又恢复了眯眼养神的姿态,摇头晃脑,悠哉悠哉: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这就说完了?
我还什么都没听见呢!
怎么出门一趟再回来啥都没了!!!
......
这天晚上,我翻来覆去在床上辗转到天亮,满心全是求知欲的翻腾。
不行!
还要找机会去茶馆再听一遍。
一次听不着就去两次!
......
我,小胡,从今天起,就是胡二麻子了。
......
番外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