厕所泛黄的天花板起了青绿色斑点,上面挂着茂密的蜘蛛网,银色排水管上的每一条裂纹都显得格外扎眼,一点一点浸出的水在墙壁上画出层层的垢圈,滴答——滴答——,像是眼泪落地的声音,也像心口滴血的声音。
厕所外排起长龙,下课的学生们有说有笑走过,保洁阿姨不耐烦地拿起扫帚离开,周围的一切都保持着日常性持续,如此完美无缺,让宋梓忽然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因为她的世界已经快要撕裂了。
原来,死神在她面前虚晃一枪,却带走了江漾。
这一定是假的,假的,宋梓轻念道。只要她上完厕所,头顶的漏水没有滴在自己身上,那么这就一定是假的。
看,她如厕得行云流水般,没沾上一滴。可薛定谔也无法挽救被杀死的猫,正如宋梓已经收到了江漾去世的消息。
她踩着沉重的脚步,泪已经湿透了她的秀脸。走到一棵树下,承受不住巨大悲伤,她无力地蹲下,撕心裂肺的哭着。抽搐微颤的瘦小脊背,像一片枯叶,脆弱不堪。一阵风刮来,被吹走的骨肉化作一缕轻烟随风而去,只剩下光秃秃的骨架子与树枝紧紧连接。
那条去往食堂的路上,人流众多,却无人能看见哭泣的宋梓。
此刻,记忆像潮水般涌进来,辞职、旅游、西藏、意外死亡,到底有多少是宋梓人为错过的信息?
她想去见江漾最后一面,至少弄清楚一些事情,这才使她稍微有些勇气面对事实。随之,她又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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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梓失联了,方行泺无法找到她,他慌慌张张地跑到经济学院,问了半天,才得知宋梓博士后项目出了问题,说是最近有急事请假了。
方行泺内心一阵好气,宋梓总是这样,像一把流沙,怎么抓都抓不住。她从未对他彻底地敞开过心扉,这么大的事情,他居然毫不知情。
一开始他生气失望,后来回忆起一些端倪,就只怪自己粗心大意,没有留意,他又自责懊恼起来。他打电话给老彭,间接要到了连梅的联系方式。
接到方行泺电话,连梅感受到这个年轻男孩对宋梓的真心,便把宋梓去参加江漾葬礼的事情和盘托出。
“小方,江漾和宋梓关系十分要好,她去世的消息对宋梓打击挺大,最近她事业上也不顺,可能心情不好,你要体谅啊。”
“我知道阿姨,你放心,我会找到宋梓,好好陪着她,不会再弄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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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梓站在江漾遗体前,直愣愣地问:“她怎么了呢?”
“小漾,她在西藏出车祸了……”
“好好的,怎么出车祸了呢?”
“说是天气原因,车胎打滑了。”
宋梓冷冰冰地看着躲在江漾母亲身后的一家人,她的父亲、爷爷奶奶,以及她那个一脸事不关己的弟弟。
直到江漾遗体被推进火焰中,宋梓才听到江漾父母抽泣的声音。
宋梓默默地流泪,有感应地回头,看到窗帘被一阵风轻轻吹起。
“江漾,再见。”宋梓眼泪簌簌地掉落,想要流尽所有的泪。
等方行泺找到宋梓时,她正站在墓碑前,瘦弱的身躯,清冷的神情,像是被榨干了一般,形容枯槁。那是被一夜风暴折磨捶打之后几近凋零的山茶花,在苦苦支撑着。
方行泺走到瘦到脱形的宋梓面前,她眼神涣散,看自己像是透明的一般,似乎觉得恍如隔世,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半天才问,“你怎么来了?”
方行泺只递给她了一封信,“这是我在你信箱里收到的,我想你需要这个,就带过来了。”
宋梓一看那信封上的字,立马夺过信来拆,“这是江漾写的,这是江漾写的!”一边拆着,一边叫着。
她有些激动,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两眼红肿的像大殷桃,双唇颤抖。
方行泺看着心疼,只能配合地点点头。
「世界上我最爱的人,宋梓启。
我现在在世界上最高的地方——珠穆朗玛峰下,给你写信喃。
头顶银河星海,脚踏雪域高原,这里美得让我忘记了自己是谁,只感觉宇宙苍茫,人很渺小,太不足为道。
你还记得第一次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那阴风阵阵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离你三尺。之后,我们应该相爱相杀了一两年吧,但我得感谢你,你是我最好的对手,教会我很多,我虽然幼稚地与你暗中较量,你多学习一分,我便少睡五分学回来,现在想起来那段互相折磨的时光,却感到异常美好。后来,你就变成我最好的朋友。你知道我家情况的,我有一个弟弟,为了他,家里人让我放弃出国深造。之后,我再也不敢问家里要钱,想要独立出来。找工作那会儿我没钱租房子,是你借给我3万块周转,你是我最不好意思开口借钱的人,却又是我问都没问,就把钱转给我的人。我一直记在心里,我当时想,你是真心对我好的,比家人都好。有一次我生病了,你居然请假来看我,我都不奢望会有人记起我,可是当你真的出现在我眼前时,我真希望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
从来,我都认为钱很重要,我家是农村的,我渴望证明自己,所以我很努力。而你努力的样子像极了世界上另外一个我,我对你的感情不止是朋友。我问你拼命挤进那个精英圈子值得吗?你说,这或许能证明我的价值所在。我便下定决心,拼命工作。我像是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明明知道再这样下去会报废,却因为能工作,就可以一直挣钱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停不下来。是的,我的确有了些储蓄。可是我越来越累,有时候休息够了也觉得疲惫。于是,我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我,我胰腺有阴影,可能是癌症。让我找时间尽快复诊。
你知道吗,我得知自己得癌症之后,我感到的居然是解脱,我终于给自己找到理由停下了。我很开心地去找你,希望你能陪我走最后的这一段旅程。但我忘记了,你有你的工作,你有你的生活,我甚至发现你谈恋爱了。看到你有了陪伴的人,我也算安了一半的心。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大概已经快放暑假了,希望你能来这里找我,我会在拉萨等你来。带你去看最美的星空,吃最好吃的牦牛肉。
我想告诉你,有吃有喝,有人陪,这样生活就够了。
你一定要快点来,我等你。
最爱你的江漾。」
宋梓放下这封信,缓缓蹲下,跪在了墓碑前,仿佛身上背了千斤顶,压得她缓不过气。方行泺见状,取过信来看了一眼,收好,上去扶起宋梓,抱着她,拍着她的脊背,温柔地说:“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自责……”
“原来她当时怀着那样的心情邀请我,我却因为工作而拒绝了她。”
“宋梓啊,宋梓……”宋梓嘴里念叨着自己的名字,“你是个多么自私无趣的人啊……”
方行泺深知任何语言上的安慰都是无用之举,只能作罢,一直默默陪在宋梓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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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漾母亲邀请宋梓去看看江漾之前住过的屋子,那间房没有留下女孩的丝毫影子,张贴的全是男孩子喜爱的海报。
江漾母亲尴尬地说:“小漾出去读书之后,就留给他弟弟用了。”
宋梓理解,没多问,走出寝室,看见了客厅的全家福照片,便问:“阿姨,有江漾小时候的照片吗?”
江漾母亲这才想起什么,跑回屋取了一本老相册出来。
方行泺陪宋梓一起坐下,看起来。
一开始几页,全是江漾眉心点了红点的顽童照,她笑得很灿烂。宋梓看见这些照片,终于露出微笑。
江漾母亲见状,迅速离开客厅,跟一旁围观的江漾父亲和弟弟说道什么,宋梓低头看照片没注意,但方行泺却知道他们在谋划商量。
宋梓翻完最后一页,才知道江漾战士的脾气从何而来——那是从小就有的自我保护啊。自从她弟弟出生后,所有的合照上,弟弟都是在父母怀中、腿上以及心坎里的那个宝贝,而江漾总是站在他们身后,永远都不带笑容。
江漾母亲端着一壶茶走过来,“小宋啊,我们有件事儿要跟你商量一下。”
宋梓点头,“您说。”
“小漾留下的财产呢,放在了XXX信托,总之需要你同意,我们这些家人,才能拿得到钱。”
宋梓微微侧脸,疑惑地看向方行泺,不明江漾母亲之意,回头问:“您说什么信托?”
“江漾呢……留下了一比积蓄,这个我们家经济也不好,她弟弟现在又要结婚买新房子了,我们就想请你签个字,把钱给我们。”
“你们……”宋梓被气晕了头,幸好方行泺站在身后扶了一把。
一想到江漾家人邀请她的目的,竟然只为了要钱给弟弟,她捂住心口,哽咽地说:“你们知不知道,她本来已经身患癌症……”
那家人你看我我看你,完全不知情。
宋梓紧紧抓住方行泺,借力挺起身,恨恨道:“你们对她如此这般,还好意思在她死后,榨干她的财产,给这个连眼泪都不留下一滴的弟弟?!”
宋梓说着就开始激动,似乎低血糖犯了,她靠着方行泺站稳之后,异常冷静道:“当你们把她看成赚钱机器的那一刻开始,就应该知道,你们亲手切断的血脉之情,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们走!”宋梓和方行泺一同出了门。
出门之后,宋梓就蔫了,刚刚已经耗光所有力量。
“你真的不打算把钱给他们家吗?”方行泺问。
“哎,”宋梓停下,熟练地爬上方行泺的背,继续说:“一点一点给江漾的父母吧。”
“那不最后还是进了那个弟弟的口袋中。”方行泺反问。
“这是他父母的选择,不是我的。”宋梓抱得紧紧,慢慢说:“她的父母背叛了她,但我不会。我知道江漾也是爱着他父母的,刚工作那会儿,自己都没什么钱,还往家里寄……那钱算是帮她还了养育之恩吧。”
方行泺望向前方,眼里噙着笑意,这样的宋梓的确值得江漾和他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