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十分激动,他跳下马,伸手扶起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道:“老先生请起,各位请起来说话。”
这老者站起来,拱手道:“闯王,我们都是知道你是个仁义之人,你得军队是仁义之师,你攻下洛阳,放赈救济百姓,我们全城的百姓都衷心拥戴你,希望你能留在这里称王。希望你将来得了天下,把洛阳做为你的都城。”
这时,周围的百姓一起叫起来:“闯王,留下吧!”不知又有谁高喊:“建都洛阳!”“建都洛阳!”于是成百上千的人也一起随着高喊。
李自成心中激动的难以自制,眼圈不自禁的红了,他起义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如此受到百姓的衷心拥戴。他情不自禁的拱手朗声道:“各位乡亲,我虽然是陕西人,但也把河南当成我的第二家乡,你们如此看重我李自成,我一定不会辜负你们,我会把洛阳城好好建设的!至于要不要把洛阳当成都城,请容许我仔细考虑一番。”
李岩在李自成的身后,他深深的看了一眼范青,只见范青嘴角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看来,建都洛阳十拿九稳了!”李岩心中一阵喜悦。
在洛阳城的南门口,刘宗敏、袁宗第、李过和一群大小将领立马迎候。然后佣促李自成进城。在城里,看见所有店铺都开门营业,门口摆着香案,门头上用黄纸写着一个“顺”字,或写着“顺民”二字,而道路两旁跪在地上迎接闯王的百姓,帽子上也大部分贴着一个顺字。这瞬间,李自成心中突现一个想法,这两三年来,他偶尔想到如果自己建立心朝,该用什么国号?这时候他的脑海中闪出来“大顺朝”三个字,同时想起来“应天顺人”这个成语。对!就用“大顺做为国号。
李自成对骑马走在身边的范青感慨道:“我本来不想以洛阳为根基,建立一个固定地盘。但今日我感觉到了洛阳百姓对我热切拥戴,我十分感动。我已经决定了驻扎洛阳,按着你们说的那样,招集流亡,安抚百姓,任官授职,以后如果建国,就以洛阳为都城。明天,我就派人把老营接过来,以后洛阳就是咱们的家了!”
范青和李岩都是大喜,一起拱手道:“闯王英明!”
刘宗敏等人将李自成迎接到道台衙门中,这也是刘宗敏暂时的指挥部。李自成在关陵驻地就已经得知了福王在一个小村子被擒住,吕维祺想要缒城逃走,被巡逻的士兵发现,给捉回来,剩下的大官,知府冯一俊,总兵王绍禹,以及各级文武官员都被抓住,关了起来,等审讯之后再定罪。
这时,张鼐上前跪下请罪,道:“报告父亲,福王已被擒获,但世子朱由崧,还有老王妃,小王妃都逃走了!”
原来福王急着逃命,自己带着亲卫和一队骡马先走,但携带钱财太多,十分累赘,没逃多远就被张鼐追上了。而福王世子见出城无望,就躲在城内的安国寺,等到天快亮的时候,换上普通百姓的衣服,混出城去,因为没带什么随身物品,所以守城的士兵也没怀疑。后来在洛阳外围巡逻的士兵,在一个坟园中发现几人可疑,正要上前盘问。世子几人骑上马就跑,只捉住了一个护送他的人,才知道是世子,已经追赶不上了。
“义父,我没抓到世子,请义父从严治罪。”张鼐心情忐忑的说道。
李自成沉默片刻道:“只要捉住福王这个主犯,也就算了,现在既然城中秩序如常,你的骑兵也可以撤出城外了,以免在城中打扰百姓生活。”
张鼐连忙拱手称是,见李自成没责备他,心中松了一口气。
李自成道:“福王府中缴获的粮食堆积如山,咱们军队暂时用不了这么多,李岩,你挑选五百士兵,从明天开始,在洛阳的四个大门放赈,救济百姓。”李岩接令去了。
又问刘宗敏,“大军进了洛阳以后杀了多少人?”
刘宗敏道:“城头上没发生战斗,所以也没杀人。被杀的都是城中的乱兵,想要抢劫放火的,一共一百多人,其中福王府中最多,都被就地正法了!”
“城中欺压百姓,民愤极大的官绅调查了么?”李自成问。
“调查完了,我让人写了一张清单,把这些官绅作恶的条目都写上了!”说完给李自成递上一张纸,上面写的着官绅的名字和作恶条目。
李自成看纸单上第一个人就是吕维祺,后面写着鱼肉乡民,祸害地方,重租高利,盘剥小民,霸占民田,逼死人命等项目。吕维祺后面则是知府冯一俊,然后是总兵王绍禹,一共十几人,前面都在名字上画了一个红圈,写了一个“杀”字,李自成明白这是刘宗敏认为罪大恶极,应该砍头。
李自成看了纸单之后,把纸单递给范青,范青皱眉看了一会儿,慢慢道:“吕维祺不能杀?”
刘宗敏愕然道:“为什么?这人非常坏,告他状的百姓很多,我们这些将领听了之后,都很愤怒,觉得不杀他不能平民愤。”
范青道:“吕维祺这个人固然是大乡宦,但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理学大师,注过孝经,洛阳的伊洛会学院就是他创立的,他门徒很多,广布中原,这样一个在士林中影响很大的人,应该笼络,最好让他投降归顺咱们,而不是一杀了之。”
袁宗第亲自抓的吕维祺,也听了许多穷苦百姓的控诉,对他特别痛恨,道:“这人满口孔孟之道,可背地里却干了不少坏事,只兼并土地这一项,就不知害得多少小民百姓破产流亡。他家佃户日子过得牛马不如,总被庄头催租催债,卖儿卖女,可这老东西却佯装不知。却在洛阳城内假惺惺的拿出几百斤杂粮,放赈救灾,还修建书院讲学,这不是刽子手披着袈裟念经么!这样的人为什么饶他狗命,难道李哥日后做天下,还缺少这样的腐儒?”
李过也道:“我刚从新安县那边过来,新安县有吕家的老宅,周围都是吕维祺家的田产,新安百姓提到吕维祺,没有不破口大骂的,都说他的家人平日仗着他势,欺负百姓,抢人田产,包揽诉讼,女,什么坏事都做,当地的县官就是他的亲弟弟吕维禧,已经被斩首了。我觉得光杀福王,不杀这样一个大乡宦,不能平民愤。”
范青慢慢摇头,道:“我想问诸位一个问题,咱们推翻朱家王朝,与之争夺天下,到底依靠的是谁?”
刘宗敏扯着嗓门道:“军师这话也太奇怪了,当然依靠是咱们自己,依靠的是南征北战的兄弟,还有那些支持咱们的穷苦百姓。”
范青点头道:“咱们以前打仗,一直依靠的是穷苦百姓的支持,依靠的是咱们的战士,实际上,咱们的战士,连同你我,甚至闯王也都是穷苦百姓出身。咱们南征北战,打击明军,攻破城池,放赈救灾,如果咱们一直这样流动作战,这样的方式无可厚非,咱们只需依靠穷苦百姓的支持就足够了!”
“可是,各位将军,现在形势变化了!”范青声音高了起来,“你们应该改变一下思维方式了,我们现在壮大了,不是官军口中的流寇了,我们要占据一块地盘,种田搞建设,安抚百姓,就像明朝官府那般设立官员,处理各种各样的事情。这时候,靠穷苦百姓,靠咱们军队中只知道打仗的兄弟就不够用了。我问你们,你们当中谁懂得算账?谁懂得刑狱?谁懂得赋税?这需要组织能力,很可惜,咱们的穷兄弟中没有这样的人才,咱们需要更多的支持,不止穷苦百姓,更要笼络当地的豪门大家,笼络有名望的士林。”
刘宗敏道:“你的意思是说咱们一直打杀地主豪绅是错的,现在要和他们握手言和,让他们帮助咱们治理天下。”
范青点头道:“我就是这个意思,咱们起义之初是为了遭受压迫的百姓出气,打杀那些欺压百姓的乡绅恶霸,也用这个口号来鼓动百姓造反,我们起义的初衷是为了救护百姓,建立一个公平正义的新朝。但很遗憾的是,靠着穷苦百姓是建立不起来新朝的,最多只能改朝换代。事实是这个世界大多数的资源还是掌握在官绅手中,也只有他们才能整合这些资源,组织人力、物力,我们必须依靠他们。实际上所有的朝代都是如此,起义之初是为了穷苦百姓代言的,但在建立政权之后,可以依靠的恰恰只能是世家大族,从汉高祖到明太祖,一直如此。”
厅中一片安静,大家都没想到范青会说出这样一篇话来,这与起义的宗旨完全不同。刘宗敏喃喃道:“这话如果不是从军师口中说出来,我一定以为是哪个明朝大官,泥古不化,死不投降,说出来一篇混账话,早被我一刀砍掉了脑袋。”
随后又摇头道:“我不赞同你的话,我问过吕维祺家中的一些丫环、仆人,还有一些街坊邻居,他们都说吕维祺确实纵容悍奴恶仆欺压百姓,洛阳人敢怒而不敢言。将他捉到之后,百姓都拍手称快,都盼着砍他脑袋呢!他是洛阳最大乡宦,最大的土豪劣绅,是别的土豪劣绅的总靠山,不杀他,杀谁?”
李过站起来大声道:“总哨刘爷说的对,这人必须杀。我不明白军师的道理,也不明白为什么军师会维护这样的人。我只知道,这些狗官、狗乡宦,在咱们百姓头上作威作福惯了,弄得有天无日,处处哭声,人人怨恨,男不能耕,女不能织,卖儿卖女,人人都出去逃荒。哼!军师,你可知道吕家在洛阳、新安两县有多少田地,这都是霸占来的。”
郝摇旗也嚷嚷道:“我也赞同总哨刘爷,吕维祺这厮坏透了,他自己标榜孝顺,说他母亲想吃黄河鲤鱼。就寒冬腊月支派十几个村民去到黄河凿冰捕鱼,结果一个小伙子掉了冰窟窿里淹死了,他连抚恤的银子都不给,害得小伙子的娘也饿死了。我呸,这不就是道貌悍然,当面做人背后是鬼么!”
刘芳亮向来倾佩范青,此时却也反对他道:“我驻扎在城外,有一群佃农找我来告状,是吕维祺家盖房子,高楼大厦五十多间,只请了十几个木匠师傅,剩下的全支派佃户家出人给他干活,从脱坯烧砖,到砌墙上瓦,锯木小工,还得自备饭食,一共用了上万个工,也没给一分钱的工钱,还说佃户给他家干活,是天经地义的,你说气不气人?”
这时候,大将们除了红娘子之外,都出声反对范青的话了。红娘子虽然不说话,但看她不以为然的表情,显然也是反对范青的,红娘子也是苦大仇深的出身,恨死这群豪门乡绅了,定然不愿意跟他们联合的。
范青第一次被这样孤立,他知道说出这样的建议,很难被这些将领接受。但他是知道历史的,李自成如果不笼络乡绅,笼络这些世家大族,即便推翻朱家王朝,也坐不稳天下,这是被历史证明过的。现代历史学家有一种观点,认为李自成失败的原因不是不革命,而是革命的过了头,他一直严厉打击各种乡宦豪门世家,而不懂的联合笼络这些人,结果在形势不利的时候,这些人趁机反扑,让他一败涂地,失去了反败为胜的机会。历史就是这样讥讽,这些欺负百姓的坏人,恰恰是建设国家不可缺少的依靠。
范青拱手向李自成道:“李哥,我知道我的话很难被接受,也知道这些乡绅很可恨,但咱们若想在洛阳站稳脚跟,发展出来一块稳固的地盘,只靠底层百姓是不行的,必须笼络一批能为咱们所用的乡宦。”
李自成皱着眉头不说话,最近军事上接连取得胜利,形势一片大好。但范青的意见却越来越和自己的想法相左,是自己跟不上形势变化,还是范青的想法出现了偏差?李自成本能的认为自己是对的,但范青自己来到闯营以来,算无遗策,至今还没出现过错误呢!这也让他犹豫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