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运经笑了一笑道:“将军没看明白,这壬癸之计,就是让我派人偷偷掘开河堤,水淹闯军之计。按五行,北方壬癸水,所以壬癸就是指水,而黄河在开封之北,用壬癸更为恰当。这是六月间,我同黄推官约定好的暗语,以免计议泄漏。”
卜从善又欠身道:“虽然他们说的是水,可是他也只是请大人斟酌,并没说要决口啊!”
李运经暗自骂了卜从善一声“老狐狸”,表面笑着说:“官场行文,大抵如此,不肯把话说死,其实意思完全明白,你看这‘被困王宫,溃在旦夕’,岂不是望救心切?而他知道现在除决河之外,没有别的法子可救开封,所以接着就说‘壬癸之计,速赐斟酌’,这不是很清楚么?而且后面又说‘澎已力竭,死在旦夕、北望云天,跪呈绝笔’,就是说,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这是他死以前的绝笔,请我斟酌一下,赶快采用‘壬癸之计’。”
卜从善这才装着看明白,“啊”了一声,连连点头,说:“大人说的很对,这计划要和督师大人一起商议,咱们现在就去找督师大人。”
督师大人就是杨文岳,他被崇祯派来援救开封,却不敢过河,他手下有三万多兵马,也有四名总兵,但没有名将。有用的谋士也没有,他不敢过河战斗,对援救开封束手无策,每天只能在愁闷中打发时光,或者和清客下棋,看戏、听曲。这几日,他又一次接到皇帝的催战手谕,言辞十分严厉,他心中害怕,彷徨无计。昨日他接到开封城破的消息,一颗心几乎绝望,只想着回京城乞求皇帝开恩,不过依着皇急躁的脾气他的性命八成是保不住,能关入大牢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卜从善和李运经匆匆向杨文岳的大帐中走去,路卜从善有些忧心忡忡的问:“李大人,督师大人能同意立刻发动壬癸之计么?”
李运经道:“怎么不能?”
卜从善道:“现在黄水涨,十分凶猛,倘若决口,流贼固然被淹,开封也不一定能保住。督师大人的河南人,开封城中有许多亲戚、门生、故旧,怎肯让他们同归于尽。而且黄水淹没开封之后,必然向东南流去,归德府必然蒙受重大灾难。田园房屋冲毁,人畜漂没,祖宗坟墓不保。督师大人的家乡在归德府,据说那里还有他家的数千倾良田,这是其一。”
“其二,他是朝廷重臣,皇帝信任他,派他来督师,救援开封,可他对救援开封之策,一筹莫展。已经使皇帝大为震怒,如果再因为壬癸之计,水淹开封,害死百万无辜百姓,皇帝一怒之下,必定要了他的脑袋,他敢担这副重担么?我想他必定要密奏皇,请求圣旨批准,才敢决定,如此以来,周王等人早就被害了!”
李运经笑了笑:“卜将军是武将,不知道文臣的路数。杨总督奉旨援汴,却一筹莫展,徘徊在黄河北岸,坐视开封自溃,将来必受朝廷严厉谴责。谁人不怕被皇帝砍头?谁人不怕面对刀笔吏?所以他对开封的局势比咱们下级文武官员还要着急。如果开封陷于敌手,周王死难,咱们这些小官是没事的,责任最大的还是督师。”
卜从善一面走一面点头,表示赞同。
李运经又道:“昨日皇帝又发来一道手诏,对督师大人严厉切责,命他迅速带兵过河,解救开封之围。不许规避逗留,贻误战机。皇住在深宫,对外面的情况完全不了解,不晓得我们现在根本无力过河。可是既然是皇圣旨又有谁可以反抗?所以接旨之后,督师大人绕屋彷徨,坐卧不安,苦无救开封之策,这种情况,将军难道没有看到?”
卜从善连连点头,打仗他是庸才,但察言观色方面他不弱于文臣。
李运经最后微笑道:“所以学生认为,督师大人别无他策,为了救周王,一定会把壬癸之计当成救命稻草,立刻实行。”
到了杨文岳的中军大帐,虽然已经五更天,但杨文岳却还没睡觉,他皱眉苦脸的在帐中转来转去。昨天接到圣旨之后,他彷徨无计,傍晚又接到开封城破的消息,简直如五雷轰顶,现在只想着是自杀殉国,还是回京城任凭皇处置。
李运经和卜从善拜见杨文岳之后,分宾主坐下,李运经急忙道:“杨大人,现在开封城破,周王和开封官员都被困在周王府中,危在旦夕,大人可有善策?”
杨文岳深深叹了口气道:“哪有什么善策?老夫在火烧店一战中已经溃败一次,蒙皇帝信任,再次提拔,让我援救开封,可眼下兵疲将弱,畏惧作战,而流贼势大,凶悍狡诈,咱们官军实在不是流贼的对手啊!贸然过河,也如丁大人一般,溃败而已,对开封和朝廷有何裨益?还不如保留这三万兵马呢!”
说到这里,杨文岳又深深叹息,道:“为着保全实力,爱惜将士性命,老夫只好回京待罪,是砍头还是关押诏狱,任凭皇帝发落。河南是我的桑梓之乡,岂肯坐视沦亡?实在是没有解救良策啊!”
李运经拱手道:“眼下只有一个办法,也许不但能解开封之围,破流贼百万之众,还说不定能把周王的众多官员都救出来。”
“什么办法?”杨文岳问。
“壬癸之计!”李运经说完把蜡丸拿出来递给杨文岳看。
杨文岳匆匆扫视了一眼纸条,他已经知道壬癸之计的计划,要将黄河决口,放水淹贼。但此计太过狠毒,有违天和,所以杨文岳开始是不怎么赞同的。但现在他走投无路,觉得反正自己也要死了,不如死中求活,试试这计策。所以一句反对的话都不说,只是轻声问:“此系险招,可有把握成功?”
李运经道:“大人放心,黄推官说了,洪水不会太深,全城居民都能保全,淹死的只能是流贼。”
杨文岳冷笑,“我是河南人,这鬼话也只骗骗外行人罢了!就凭现在黄河的水势,若河水开槽,最少高出开封三丈,开封城有几座建筑可在三丈以。一旦溃决,定然是百万生灵同时淹没水下,变成冤魂。”
李运经尴尬的笑了笑道:“现在也顾不得别的了,周王的宫墙和大殿都在三丈以,周王还在宫中准备了许多木筏,只要大水一来,周王和开封众官员都能活命。至于开封的百姓和流贼,就让他们同归于尽吧!”
杨文岳沉默片刻,他毕竟是学过圣人之学的文官,知道这种做法是天大的恶行,惨无人道,万人唾弃。如果同意,开封淹没,他如何对朝廷下对桑梓父老?但他也没别的法子,如果他不同意计划。周王必将死难,他失陷开封的罪名之后,还得在加陷藩的罪名。如此一来他绝无可能活命,不免死于西市。掂量片刻,还是自己活命的念头占了风,于是,拱手道:“我速速拨调人马,按着计划行事。”
李运经和卜从善一起站起来,说道:“遵命。”
范青、马世耀、陈永福到达黑岗口大堤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朝阳初升,天空蔚蓝,天气十分晴朗。朝阳照着浩渺无边的黄河,翻滚的波涛也闪着金光。
范青立马河堤之,看着波涛滚滚的黄水,心中十分吃惊,他两世智慧,却没有应对洪水的经验,毕竟现代社会已经不怎么受洪水威胁。
此刻看黄河,浊浪滔滔,不停的翻滚打转,水面冲来各种死尸、树木、木料,还有些破家具也随着浪涛沉浮。有些死尸和什物被冲到岸边,打了一个回旋又向下游冲去。幸而此时风势很小,尚且不如何可怕。但浊浪拍打黑岗口的堤岸,依然发出震撼人心的澎湃声音。可以想见,如果风势强劲的时候,水借风势将更加骇人。
黄河自古以来就是一条四季分明的大河,年年都有春夏秋冬四季,中华的所有河流中,四季的变化最分明的就是黄河。每到冬天,黄河水枯,河心露出一片一片的沙洲,有水的地方结成了坚冰,牛车、马车,小车和步行的旅人,从坚冰走过去,就如同走在陆地一样,那时的黄河是安静的,沉沉的进入睡乡。尽管坚冰下的水还在流动,就像血管中的血液一般永不停息,但它确实是睡着了。
到了春天,黄河两岸的大地慢慢由黄转绿,柳条慢慢发芽,在春风中摇曳不定。小鸟在柳树对着黄河呼唤,慢慢的黄河被唤醒了,桃花开放的季节,黄河的冰在日光中闪耀着彩色,在暖暖的春风中慢慢消融。冰渐渐的薄了,河心传来冰裂的声音,终于裂成了冰块。这时候如果遇到几天阴雨,冰和水都向下游奔去,一块块的冰互相赛跑,竞争、碰撞、拥挤,在水面显得特别活泼。车马不再通行了。步行的旅人也都改乘木船。船夫们一面撑船,一面随时用竹篙点开冰块,以免它碰坏船帮。这时,黄河还算是平静的,看不出它的愤怒,也看不出它的凶猛。
夏天来了,如果雨多,黄河便开始涨水,大水灌满了河槽,这时,船要过河就比较困难了。篙往往撑不到河底,船桨也不管用,因为河水不断打旋,让船失去方向。这时候,船夫的办法是一面用桨划船,一面用锚,几个人把锚提起来用力向前一抛,随着抛锚的力量,让船向前行驶一段,然后再把锚拉起,继续向前抛。有时水浅的地方还得用篙,因为谁也不知道水下的情形如何,也许昨天还是深水,一夜之间,河底堆满泥沙,就变成了浅流,在这地方只有用篙才能通过。
到了秋天,黄河就像一条以前沉睡着的黄色巨龙,完全苏醒了,此时他的水流惊心动魄,巨龙在暴怒,在咆哮,把一整年的力量和愤怒全部集中在这个时候,一股脑的向人间发泄出来。这时候,你站在黄河岸边向北岸望去,常常尽你目力所及,也只见到洪水滔滔,浊浪排空,却看不到岸边,就如汪洋大海一般无边无际,这是破坏力最大的季节,天天会有沉船。不断有人畜尸体,家具木料,随着滚滚黄河漂浮而下。
如今刚到八月,还没到黄河最凶猛,破坏力最强的季节,但此时,黄河的威力已经很惊人了。
范青看看堤内滚滚黄水,再看看堤外的平地,足有十米的落差,在堤下感觉水流就好像在天流动一般,这让他体会到决口的可怕。
陈永福指着堤岸散乱的沙袋和石头道:“往年,这些沙袋和石头堆得仿佛小山一般,哪里有险情,就在哪里抛下去,一旦决口,就拼命的往下抛,一面阻挡河水,一面抢修河堤,如今因为开封战事影响,堤的物资没怎么准备,人也没有几个。往年,大堤可到处都是民工,日夜巡逻。这条大堤就是整个开封城的生命线,只要一个蚂蚁洞就可以把河堤摧毁,那时,老百姓可就要遭殃了!”
范青是第一次见到这场景,前世,现代人不断建设各种水利工程,已经把大小河流控制的很好,水患也比较少。这是范青平生第一次见到黄河涨水,奔腾汹涌,宽阔无边,这让他感到害怕,也有点自责,自己一直忙着攻打开封城,怎么把防御黄河的事情给忘了。历史第三次开封之战,最后怎样造成开封毁灭的,还不是官军掘开大堤,造成黄河决口,而李自成疏于防范,最后功败垂成。
陈永福指着河对岸极远处道:“杨文岳的部队就驻扎在那边。”
这时只见十几条大船和许多小船,张着白帆,正慢慢向南岸驶来。自从围攻开封以来,黄河南岸没有船只,大小船只都被官军弄到了北岸。如今这些船只就是官军破坏大坝的船只,船载着数百步兵,许多火器,还有几千斤火药,向黑岗口驶来。由于黄河水急,他们必须先到游很远的地方,然后放船顺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