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茶楼酒肆中的小间称作阁子,男人说去外面哪处阁子里会客,多半指着的就是这种地方。起初苏杨儿硬要苏千易带她去寻陆靖元,他十分不情愿因为一来那茶楼的老板与他相熟,万一苏杨儿与陆靖元吵闹起来,在人家的地界闹事,日后难做人二来他与苏杨儿又不是夫妻,带着她去这种地方转,于理不合。
可他再如何不情愿,在苏杨儿的一通拉扯之下,也只能带她去了。
只在路上一个劲儿的嘱咐她,凡事不要轻举妄动,到了地方全由他来问来说。
其时雨后初晴,街上行人甚疏,到得茶楼中时,一楼堂子里没有客人,茶博士正想上前伺候,那掌柜却怔住了,问道:“苏四哥,怎么又来啦?”再瞧向他身旁苏杨儿,又是一怔,疑惑道:“这位娘子不是到阁子里了么?”
听到这话,苏千易立时知晓陆靖元果真到了楼上,便道:“先前是不是来了一位郎君,带着夫人,模样如我身旁这位娘子一般?”那掌柜点头道:“对,怎么,是朋友?”又望着苏杨儿,道:“遮莫不是一双姊妹”
苏千易硬着头皮,问道:“是朋友,他们要了哪处阁子?”
一般来讲,做茶楼生意的,不会轻易泄露顾客行踪,因为这里是男人会客的地方,难免有主顾是藏着秘密来的但苏千易是这里的老主顾,苏翁的招牌,这茶老板又信得过,当下不疑有他,应道:“在有门的大阁子里。”
阁子分大中小三种,小阁子有帘无门,有门的一般是大阁子这茶楼不大,有门的大阁子至多两处,他这么一说,苏千易立时懂了,对苏杨儿低声道:“问到了,是在楼上没错。”
苏杨儿二话不说便往楼上走,苏千易紧随其后,到了楼梯口,见无人关注,才慌忙见她拉住,犹犹豫豫道:“杨儿,我看还是算了罢,这里是人家做生意的地方,有什么事,还是等陆兄回家再说罢。”
苏杨儿知他是怕自己与陆靖元起了冲突,便道:“你放心好了,我不是来同他闹事的,我只是有些话想要问一问他,问完我就走。”
她说这话时,语气平静,苏千易心下稍安,缓缓松开了她。
苏杨儿的确不是来闹事的,她甚至根本不愿再见到陆靖元,只因她已接受了自己是个怪物的事实,一个游离于性别之外,灵魂寄托在他人身体中苟活的孤魂野鬼,穿越千年,注定如此。
她可以一无所有,但绝不想再去失去什么,尽管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本来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她,可老王在苏家扮演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即是一个忠心的仆人,也是苏家所有人的长辈,或许在真正的苏杨儿心中他与父亲无甚不同。
是以这一次,无论如何她都要同陆靖元问个清楚。
二人到了主廊上,一足百步两廊皆小阁子,只有廊底有一扇宣花门,四下里飘着浓郁的香料气息,似麝如兰,其时生意冷清,各处小阁子俱无茶客,只有廊底那扇大门后明暗相通,隐约传来阵阵动静。
苏杨儿随苏千易走至廊底门前,听到里面有声声低吟短唱,显是有人在奏曲唱词。
苏千易为人耿直,举手便要敲门,苏杨儿忙拉住了他,对他做了个噤声手势,示意他弯下腰来。
苏千易心知她这是想要偷窥,顿觉十分不妥,他生凭以君子之道立身,实在难以随她弯下腰来,便退到一旁,只见苏杨儿猫着个腰,小手扒着门,透过门缝凑眼向阁子中张望,首先看到的却是三名十分面生的中年男子。
这三人一名净面长须,另一名矮短黝黑,最后一人身材瘦长,正是俞观泰、殷高侯、吴永峰三大门客,他们三人分别坐在西首座上,却不见陆靖元踪影。
苏杨儿不由微微一怔,这时听闻东面传来一阵轻声娇笑,她美目斜倾,这才得以发现东首座上陆靖元怀抱一名女子,正一面闭目享受着那女子喂来的茶水糕点,一面轻拍着桌面,应和着唱词人的短歌,看起来十分惬意的模样。
“哼,原来他这么快活,亏我还以为这小子会想不开,死在外面。”
见那名女子始终旁若无人的臻首浅埋在陆靖元怀中,苏杨儿水汪汪的大眼睛来回闪烁着,泛起一抹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古怪神色,听着唱词人低沉缓慢的歌声,她心道:“这有什么好听的,还没有阳宝唱的山歌好听呢。”
这时那名女子终于将头抬了起来,苏杨儿陡然睁大了眼睛,尽管先前苏千易已经对她说过陆靖元身旁有一名与她近乎一模一样的女人,可此时亲眼所见,还是不由得一阵惊讶,像,太像了!
这天底下的芸芸众生,模样能有四五分相似的两个人,便是一件极为了不起的事情,到得七八分,那便是天地造化,鬼斧神工,万万人中未必有这么两人会如此酷似。
而在陆靖元怀中含笑娇嗔的林曲嫣,与苏杨儿的相像还远不止七八分,如不仔细去分辨,绝难发现两人的不同,苏杨儿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完全相同的自己,可又完全不同,让她情不自禁的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蛋,呆呆望着林曲嫣。
只见林曲嫣眉梢眼角,布满丝丝媚意,望向陆靖元的眼神带着甜到发腻的温柔,就连苏杨儿看了都不禁轻咽了一口唾沫,这是一个媚骨天成的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才有的妩媚,她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她出神瞧了片刻,低下头来心想:“原来他喜欢这样的女人,难怪他把我给忘了,不过这样也好,最起码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也不会再来骚扰我了。”
她正这样想着,又抬起头来,却见林曲嫣竟用小嘴含起来一瓣橘片,当着阁子中所有人的面,径直往陆靖元嘴边送,而俞观泰等人则纷纷端起茶杯,掩袖喝茶,显然极为识趣。
见到这一幕,苏杨儿鼻子轻轻一耸,忍不住冷哼道:“不要脸,真是个婊子,和你这个狗东西倒也般配,婊子配狗天长地久!”
本来她这声音极轻极低,任何人都不可能察觉,可她却不知室内之人,除陆靖元沉浸在温柔乡中外,其余三人也均为顶尖好手,各个耳聪目明,她这声音还未落下,吴永峰砰的一下站了起来,喝道:“何人在外?”
苏杨儿见自己竟被发现,起初一惊,直起腰来后退了两步,随即又镇定了下来。
她本来就光明正大,阁子里也无甚见不得人之事,倒也不需要害怕什么。
当下她径直轻轻推开了房门,道:“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