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响起,有客光临。
几乎每一位来此的顾客都会忍不住碰一下门口那个精致的风铃。
这成了不成文的惯例。
“谁啊?”方别迷迷糊糊从棺材里爬出来。
显然,他的精神状态相当不好。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干柴烈火,好不自在……他能睡得熟才怪呢。
一晚上过去了也没缓过来,这种过山车一样的沉浸式恐怖体验,没个一年半载修生养性根本恢复不过来。
从被风铃吵醒,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打在脸上,方别现在满脑子只有两个字——报警。
然后迅速关店离开这地方之类的念头。
“应该走了才对。”
方别探出脑袋,环顾一圈确定没有异常才敢出来。
起来后的第一视角就是一片乱象。
店内的环境只能用一塌糊涂来形容,摆放的杂物落得到处都是,桌椅板凳横七竖八,就好像被不久被洗劫一空。
次日的朝阳透过纱窗,照进馆内,那些写满了“我美吗?”的标识全都不见了。
没人能想到就在昨晚此地还闹过鬼。
过了好半响方别才从这场乱象中回过神来,下意识过去打开大门。
来者已经等待了许久,并不显得焦躁。
“你好,我特地从外地过来,听网上说这里有一家专门体验死亡的店,好多人都说在这是个神奇的地方,所以……”
来者是个年纪与方别相差不大的女性。
简单的白色T恤配上紧身牛仔裤,凸凹有致的身材一览无余,清爽的黑色短发与肩齐平,穿着的纯白帆布鞋更是为其增添了这么几分纯粹。
朴素、简单、干净,大概就是为这类人量身定做的词。
目光向上转移,这个面容姣好的女孩始终保持着极具亲和力的微笑。
较小的身形与白皙的皮肤,搭上柔柔糯糯的口音,想必是江南一代的女子。
打量一番后,方别没给她太多的发挥空间,摆手直接打断:“很抱歉女士,就在一天之前我们的店铺就已经倒闭了,虽然不是很愿意承认,但还你运气确实不好。
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光临。”
“喂……”
没等客人变脸回应,方别便转身直走回馆内。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开什么玩笑,这里闹鬼啊!
他必须在最短时间内迅速离开,那位姐姐再想找个姘头还是另寻高明吧!
方别小声嘀咕:“馆里面还有不少值钱的仪器,到时候全部半价出手,能回多少血算多少,然后结束这家足有近三百平米的商铺的合同,这样一来账上跟贩卖器材的钱刚好能还完之前的欠款。顺便把之前拖的工资结了。”
再之后?
休息一阵子,从头再来。
哪怕能还清债务,他也成了一清二白的穷光蛋。
方别的笑容略带苦涩,他撑不下去了。
抛开这家经营不善的体验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哪天会再遇到像昨晚那种事,不是每一次都有这种好运气,他这条从地狱捡回来的命随时都可能被要回去。
“老板,你的脸色很差唉,要不去医院看看。”那个清爽女孩小心翼翼的探头进来。
医院?
我不去医院。
方别身形又是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很不堪回首的事情,紧接着拨浪鼓一样摇着脑袋。
见到那位女孩没有离去的打算,方别用很抱歉的语气的开口:“如果你只是想找个好玩的地方,浦东那边有座迪士尼。
如果你想体验刺激,尽可以选择蹦极、跳伞这种极限运动,实在不行附近有间鬼屋似乎也不错。
要是想感悟生死,你可以找找附近的医院,或者墓场,那里八成会有你想要的东西。”
“唉,老板,你好消沉呀。”清爽女孩很快感叹:“但是你说的这些地方我基本都去过了,就差模拟一次死亡我的心愿就达成了。”
尽管对方委婉的表达,而且的确获得了他一定程度的好感度。
方别仍旧摆手拒绝:“很抱歉,就在昨天所有的员工都已经被我辞退了,而我马上也要破产,没人的话这里很多设备完全不能运行。”
他的确没撒谎,馆里的每一次死亡模拟都是经过层层把关,争取让客人沉浸式体验达到最佳。
随着冷姐、小河跟催眠大师这些大神一走,很多关卡都失去了原有的乐趣。
一个流程残缺、支零破碎的死亡体验还有何体验感可言。
“等等……”
就在方别打算将这位最后一位客人赶这家快倒闭的体验馆时,他脑海中突然显现昨晚看到过的东西。
如果他经历的事情不是假的,那本小黑本记录的东西一定就是真的。
那具机械棺材远远不止看上去的这么简单。
方别停下脚步,有些不知所措。
诚然,他恨不得打辆飞的有多远滚多远。
但如果是真的,小本本上显示关于那副棺材的数据显然有问题。
曾有近万人躺进过那副棺材。
他现在敢这样一走了之,会死人。
会死很多人。
方别下意识咬紧嘴唇。
他的脚动不了了。
思考对策的瞬间,那个穿着简易的女孩突然弯下腰来,深深鞠躬:“拜托了,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她的语气很诚恳,至少方别能够感受得到对方的虔诚。
一个对体验死亡怀着如此执着的念头,这个看上去开朗爱笑的女孩想必也有一段很特殊的故事。
“在你进去之前,我必须要告诉你必要的注意事项。因为现在只剩下我,并不敢保证体验过程里绝对安全,可能存在一部分隐患问题。即便这样你也要进去吗?”
“我很肯定。”
“如你所愿。”方别还是被说服了,“但我会尽力保证你的安全。”
他这个人向来吃软不吃硬,最怕人家再三恳求。
尤其还是,这样一位可爱、漂亮的姑娘。
没有人能对这样的请求说不。
同时,如小黑本所述,需要大量的负面情绪灌输进“活人棺”稳定状态。
他昨晚亲自躺了一夜,可以肯定没有任何问题。
至少现阶段没有。
“别怪我没有事先提醒过你,现在馆里已经没其他员工,从老板到保洁都只有我一个人,这样一来很多流程将会直接省略,你的体验也会大打折扣。”
方别在转过身来很认真的看着她,“别到时候再去网上发帖黑我们,尽管我不在乎。”
“不会的。”女孩欣然点头。
方别想了想继续开口:“体验过程中我不敢百分百确保你的安危,虽然目前就只剩下最后的停尸环节,在此之前我们需要签一份免责协议。”
“当然,我的选择都由我自己负责。”女孩仍旧倔强的点头。
见到对方很是配合,方别当然不再有其他意见,让这最后一位客人登记信息并扫码支付。
“叮,微信支付444元已到账。”
见到那串数字到账,方别微不可见的点点头:“恭喜你,即将登陆彼岸。”
……
察觉到体验馆老板嘴角散发出若有若无的笑意,让沈嘉一莫名有一种打他一拳再转身就跑的冲动。
只是既然已经付款,再去考虑这些就没意义了。
这家位于静海市郊专门体验死亡的店铺,并没有网上传的这么神乎其神。
偌大几百平的地方仍旧杂乱无章,座椅坐凳横七竖八,最夸张的是付款前台不远处有一台人为破坏的台式电脑。
至少进店以后给沈嘉一第一印象非常差,这种破坏程度明显到不像话。
“老板,你们这昨晚难不成闹过鬼”。”沈嘉一打趣的笑了笑,尽量让气氛不要这么僵硬。
没人回应她。
再回首,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入口处。
不知不觉,那位态度恶劣的老板不知去向。
冰冷的镜面下,无形中温度降低不少,沈嘉一从无数个棱角中看见不同角度的自己,很奇特的体验。
有的微笑的看着她,有的则冷漠的注视镜外的人,或是平平无奇,又或是积累着弄弄的怨念,似乎在一千个镜面里,有一千零一个沈嘉一。
她们,都在看着她。
不言不语,不声不响。
作为当事人,沈嘉一默默咽下口了水,步伐不由加快很多。
她有些害怕继续待在这会变成什么样。
而且,镜子中的她们好像变得越来越像她,那些镜子里的小人仿佛在扭曲,透过镜面传达着无数情绪。
穿过镜面世界,来到一个平平无奇的小房间里,木桌之上,只有一纸一笔。
“正面请记录您生前的遗言。背面记录下您生前最喜欢及最讨厌人的名字。”
广播里传出一阵冷漠的男声。
那背后的主人,正盯着监控观测着沈嘉一的一举一动。
作为规则制定者,他将全程引导客人完成他定制的“死亡服务”,并顺带客串一把解说员。
听到他的指令后,沈嘉一很听话的拿起纸笔,准备写下这封遗书。
只是刚拿起笔,她就发现了一个问题。
馆内提供的这张纸并不算大,豆腐块大小而已。
而这支笔更是一支细油性笔。
“好精妙的设计。”沈嘉一不由惊叹起设计者的细腻心思。
这种特殊的条件下,也就是说她必须在有限的格式中最精简化语言,将最重要的东西写下来。
即做出选择。
把生活中关系一般甚至有些亲近的人排除掉。
留下那些对你而言真正重要的人说的话。
不准用华丽的陈词,也不需用虚伪的腔调,以最诚恳的态度加以表达。
这家名为“彼岸”的死亡体验馆不愧是颇负盛名的生命教育行业。
就在沈嘉一苦恼着该怎么做时,那位监控背后的男人正若有所思的敲打起桌面。
很有趣的设计?
不是吗。
让顾客从主动陷入被动的选择状况,逼他们做出删减。
这样一来,就能极大减少那些多愁善感的文艺男女们减少停留在馆内的时间。
更能加大馆内器材与服务的利用率,服务更多的客人,才赚得了更多钱。
这是源于某位创始人的巧妙设计。
果然,那位女性顾客艰难的做出取舍后,前后不过五分钟就完成了任务。
“将所有你认为重要的东西跟它放进去。”声音还在继续。
不远处一个关闭壁炉缓缓打开,向她示意着放入。
沈嘉一呆呆的看着那座壁炉,竟犹豫了起来。
这种状况并没有持续太久。
随之,小山堆一般的东西被投入进入。
监控后面的方别表情有些不自然。
因为这其中包括的东西不仅有身份证、公交卡,更多的是有口红、防晒霜、护手霜等十余种奇怪的东西。
混合着那张写满了字迹的小纸张,消失在黑暗中。
“唉。”
沈嘉一抿着嘴,听见随着壁炉内一阵呼呼的烧灼声。
都没了。
全都没了。
不管是她精心留下的话,跟那一大串与她有着爱恨纠葛的人名,不管有着怎样惊心动魄的故事,都将在火焰下无差别化为灰烬。
“社会意义上的死亡,将不会再有人记得你的名字。”
顶上的屏幕显示着这样一行字。
沈嘉一下意识抿嘴。
她内心猛然泛起一阵悲伤,却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