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滋滋……”
壁炉之后,一台机器努力的吐出纸条。
其原理,跟超市自动付款出发票一样。
扫码,付账,开发票。
沈嘉一茫然的接过那份“死亡报告”,按照体验馆的流程,她必须接受现在已经死亡的现实。
这很难受,就像没人愿意看到自己的死亡宣判书。
每个人都一样。
方别可以理解她的感受,就像他不久之前也不愿意接受自己的那份死亡报告。
出乎意料的是,那个倔强的少女居然笑了。
“嗯哼。”
沈嘉一努力的撑起嘴角两边,尽量使自己欢快些许。
貌似完全没受到任何影响。
在方别疑惑的注视下,循着指向标走开启了往生门。
“咦。”方别本想偷瞄一眼那份死亡报告的内容,只是还没来得及偷看,沈嘉一已经离开了这一关。
能够从容面对死亡判决的顾客很少,几近于零。
死亡报告的结论来源于对顾客信息的录入与大数据的收集,再加上人工智能的计算,很大程度能够预测客人未来的死因。
例如一位长期迷醉于酒精的人看到的死亡报告会是肝硬化、脑出血、甲醇中毒等重病缠身,久治不愈。
或者因为醉酒引发的意外。
而患有不同程度忧郁症人看到的可能是因压力过重,看不到未来,从而病症加重。
最好的结果就是被关在治疗中心郁郁而终,严重者将不堪重负自杀。
简而言之,死亡报告的结论往往是人们内心深处最害怕却又最可能发生在未来的事情。
将已知隐患无限放大,并提前公布。
不是每个人都是蔡桓公。
来自于未知的恐怖能压倒一切。
往生门后,沈嘉一非常乖巧的躺在棺材上。
她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在这座静得只能听见呼吸的空间里,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
“你不害怕吗?”看着沈嘉一平静的姿态,方别忍不住问道。
“害怕,其实我怕得要死。”沈嘉一小声的张嘴:“但是怕有用吗?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在我仅剩的时间里,与其花时间去担惊受怕,为什么不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
瞥见那个笑容依旧,身体微微发着抖的客人,方别耸肩:“你说得对。”
沈嘉一抬头盯着头顶那一片像星星一般的河灯,
它们在这片黑暗中努力的闪闪发亮。
“哎,老板,话说你们这有人会化妆吗?要不你帮我化妆吧,我出门急没来得及弄。”
“哪怕你能早一天过来,都还有机会体验极致入殓服务。很不巧,你来晚了。”方别重复了一遍那句话,“而我本人,卖艺不卖身。”
正儿八经的入殓师哪是这么好找。
他敢打赌,哪怕找遍整个静海都再难寻冷姐这种级别的传奇入殓师,而且大部分人只有死后才有资格体验入殓服务。
“倒也不完全是。”
说话之间,方别脑海中忽地跃出昨晚那位口戴面罩,神出鬼没的形象。
有一说一,那位的入殓技术堪称一绝,悄无声息让人改头换面的能力,倒也挺适合干这行的。
如果……
这个危险的念头在产生的一瞬间,也几近熄灭。
开什么玩笑,不是谁都能经受“口罩警告”这种恶俗的玩笑。
这个无理要求被老板拒绝后,沈嘉一并没有懊悔,反倒是方老板的冷幽默让她的身子颤抖得不这么厉害。
沈嘉一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呼,能再等一会儿吗?我还没准备好。”
“可以理解。”
方别点头示意,
随手按下棺材盒按钮。
快速下降的途中,沈嘉一呆滞的目光中只剩体验馆老板那张不近人情的面孔。
……
死亡,开始。
棺材盖缓缓合上后,沈嘉一再也看不见半分光亮。
她双手合十不知乞求着什么。
处在这样的环境里,难免会胡思乱想,回忆起这短暂的一生,经历过的那些人,那些事,不知过去了多久,棺内的人一动不动,就好像……真的已经死了。
据说人在死前经历过的一生能像老式黑白电影在脑袋里过一遍。
沈嘉一并不清楚自己状态,但是她真的看见了。
她这短暂的一生在快速翻页。
从小到大,飞速的流逝着。
突然
轰轰轰——
一阵轰响,棺材不知不觉动了起来。
“这是真的。”
“我能感受得到。”
“就这样结束了?”
沈嘉一拼命的睁大眼睛,企图去反抗,开始触碰这座该死的棺椁。
她能接受自己真的已经死去的事实,但是,她还没准备好,
至少,回一趟家吧!
棺材摇晃的频率很大,多半是有人抬了起来。
“呜呜嘟~”
“嘟嘟嘟滴~”
从棺外传进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悲伤。
有唢呐的此起彼伏。
有笙的婉转流连。
有喇叭的尖锐嘶叫。
有锣鼓对齐合并的喧响。
所有的乐器极力演奏起了这首由她主演的《大悲曲》。
蜿蜒的乡间小道,一队穿着白色麻衣的人彷徨着前进。
人们随着乐器的旋律拍着手,祭奠着这位年纪轻轻的死者。
目光转向最前方一位中年人手上,他抱着的那张黑白相片赫然就是此行的主角,照片里的沈嘉一仍旧保持着一贯的微笑。
“爸、妈……”
她看见了。
全都看见了。
转瞬间她的视角切换成了第三人称,对于外面发生的一切,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在沈嘉一的印象中,老家的丧事一贯比较隆重,不止亲朋好友,凡是这条街上的邻舍,都会在这一天自发的来帮忙。
哪怕两家之前有过再大的嫌隙,也一定会有长辈出面过来交涉。
一切以死者为大。
更别说沈嘉一这种凭借自己努力考上大学走出去,一己之力改善家里条件,长辈们口里那个有出息的别人家孩子。
时过境迁,记忆中那片土地上的一切是那样熟悉又陌生。
这几年她一个人在外打拼,已经很少有机会再回去。
大城市的生活很难,但她必须坚持下去,支撑起这个家。
哪怕历经风雨,前行的道路再是坎坷,她也必须咬紧牙关走下去。
只是,她现在,再也撑不下住了。
看着走在最前方,紧紧抱着她相框的一对中年夫妻,沈嘉一死死咬住嘴唇。
“咚!”
摇晃猛然停止。
到地方了。
抬着棺材的四个年轻小伙小心翼翼将棺材放下。
“呜呜呜……”
那位全身穿着白色麻衣的妇女再也按捺不住,趴在棺材上嚎啕大哭,几个同辈的姨、姑劝阻她不要太过伤心。
吹奏乐器的人憋红了脸努力演奏。
抬棺的小伙子们点起香烟吞云吐雾。
上了年纪的长辈感慨谈论起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好孩子。
年幼无知的孩子们追逐打闹,时不时发出铜铃般的笑声。
就在盖上棺盖的一霎那,沈嘉一的老父亲趁着所有人不注意,悄然的抹了一下眼角,双眼一片通红。
棺盖落下,入土为安。
他再也看不到他的女儿了。
咔!
沈嘉一的视野里定格在这个画面,她心里堵得慌。
在她的记忆中,那个男人从不流泪。
擦泪痕的一瞬间,那座高大伟岸的大山已然崩塌。
老爹头上长了好几根白头发,身材不再像以前这么高大,有些佝偻,那个印象中无所不能的老爸失去了昔日的光芒。
这一刻,他只是个失去女儿的父亲。
趴在棺材角上痛哭的母亲,更显得苍老,几次想要抓住下葬的棺椁,恍惚之间抓落了空,顿时,失去了大片生机。
世上最痛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沈嘉一喜欢笑。
因为……
她以前常说,哪怕遇到再大的事都要多笑笑。
现在,她似乎不爱笑了。
五彩斑斓的世界转瞬间趋向黑白,那记忆中的画面模糊到什么都看不清。
“爸,妈……对不起……对不起……”
沈嘉一紧咬着牙,悲从中来,她好想哭一场,只是不知什么死死压着她,连半个字都说不出。
“砰、砰、砰……”
混合着杂草的泥土一把一把覆盖住棺材,沙沙的一死寂淹没乐器之声,哭喊的叫声。
渐渐的,四周能见的光被遮蔽,躺在棺里的沈嘉一再也听不到半分声响。
黑暗中,她深深的叹息了一声。
有些累,
闭上眼睛后,
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