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作礼微微皱眉,看着朱秀恬淡自信的面容,心中暗呼一声怪事,这朱小郎病过一场,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以前这小子畏畏缩缩,胆小怯弱,哪敢当着这么多人大声说话?
不过以陶作礼对朱秀的了解,并不认为这小子能胜过陶兴,当即干笑一声道:“朱小郎倒是爽快!那好,陶兴,下场跟朱小郎比比!刘讲师,劳请你出题考教二人!葛老,烦请您老做个评判!”
小胖墩陶兴木讷地哦了一声,抹抹嘴巴上的碎屑,撑着案几站起身,走到堂中和朱秀并肩站在一块,还仰头看了眼朱秀,咧嘴露出个憨厚笑容。
朱秀微微一笑,拱手揖礼,陶兴也赶紧笨拙地还礼。
方翠兰和朱虹满面紧张不安,陶家人成竹在胸,却也目不转睛地望来。
刘达看看二人,清清嗓沉声道:“陶兴还未正式进学,朱秀麽...唔...我便出点简单的,考你二人背诵些经义吧!”
朱秀气度从容笃定,微笑不改,陶兴则有些紧张,偷偷朝陶作礼和陶元娘瞄了眼,见爷爷和姑姑目光凌厉,畏惧地缩缩脖子,胖脸肃穆起来。
稍作思索,刘达道:“先试尔等《尚书》吧,陶兴先来。我念两句,你将中间所缺说出。待会朱秀也是一样,各试五道,看谁更优。”
陶兴咽咽唾沫,睁大眼睛竖起耳,生怕没有听清刘达的话。
朱秀微微颔首,稍稍退朝一旁,脑中迅速将《尚书》翻阅了一遍,心中暗笑,这种儒家经典不说自己在后世时,为了立住“国学青年”的人设就曾硬着头皮啃过,就连原本的朱秀记得也不差。
刘达先试较为基础的《尚书》,既照顾到陶家的颜面,也变相的给了朱秀证明自己的机会,可谓是不偏不倚,难为他考虑如此周到。
只听刘达道:“‘于其子孙弗率,朕哉自亳’,中间缺三句,且默来!”
陶兴低着头小眼睛急转,想了好半晌,才吭哧吭哧地结巴道:“‘皇天降灾,假手于我有命,造攻自鸣条’!”
瞪大眼睛的陶家人顿时松了口气,陶盛朝弟弟挥了挥拳头以示鼓励,还挑衅似地朝朱秀一昂头。
长孙陶昌依旧面色寡淡,年纪不大却自有一身养气功夫。
“‘居上克明,以至于有万邦,兹惟艰哉’且默来!”
“...‘为下克忠,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
“‘厥土惟涂泥,厥赋上下’?”
“‘厥土惟涂泥,厥田惟下中,厥赋上下’!”
“‘九州攸同,九泽既陂,四海会同’?”
“‘四隩既宅,九山刊旅,九川涤源’!”
“......”
五道《尚书》贴经题,陶兴虽然答得不甚利索耗时良多,但总归是全答了出来。
见这小胖子浑身汗涔涔,一副绞尽脑汁脸色发白的样子,朱秀不禁心中感慨,地主家的儿子也不好当,读书这件事还是得下一番苦功。
陶作礼捻着那几根杂须不住点头,笑容满面,陶元娘还笑着夸奖一句:“我陶家三郎真是聪慧!”
缩在陶家人中不起眼位置的周进财撇撇嘴,似有不屑之意。
陶广武作为陶兴的爹,反倒是无甚反应,跟着叫了两声好。
葛立德也笑眯眯地捋须,道了声:“不错!”
听到葛老爷出声赞许,方翠兰脸色又苍白了几分,朱虹紧紧握住她的手,低声劝慰道:“娘~莫要担心,小弟还没试呢!陶兴能背,小弟一定也可以!”
话虽如此,朱虹眼眸中忧虑之色不减,心中惴惴不宁。
刘达笑着勉励了陶兴几句,让他先到一旁歇息,然后看向朱秀。
朱秀一拱手,神情恬淡地等候出题。
刘达思索稍许,沉声道:“‘稽于众,惟帝时克’中缺三,且默来!”
朱秀微一偏头,作出一副思考模样。
方翠兰和朱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只听朱秀清朗的声音在堂中响起:“‘舍己从人,不虐无告,不废困穷’!”
方翠兰和朱虹眼巴巴地朝刘达望去,目光紧张,直到刘达缓缓点头,母女俩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念兹在兹,惟帝念功’?”
朱秀微笑答之:“‘释兹在兹,名言兹在兹,允出兹在兹’!”
“‘慎简乃僚’后三句默来?”
“‘无以巧言令色,便辟侧媚,其惟吉士’!”
“‘民心无常,惟惠之怀’后四句默来?”
“‘为善不同,同归于治;为恶不同,同归于乱’!”
“......”
五题答完,朱秀气匀神闲,且耗时极短,最后三道几乎用不着思考,刘达刚一问完,朱秀马上就能接出。
堂中沉寂片刻,刘达紧盯着朱秀,缓缓点头,吐出两字:“很好!”
葛立德捋须悠悠笑道:“看来朱小郎年后这段时间,在家里着实下了一番苦功,不错,不错!”
朱秀忙揖礼,谦虚地道:“葛老称赞,学生受之有愧!学生自觉过往学业不用功,对不起母亲期望,对不起学舍栽培,决心发愤图强,在往后的课业上奋起直追,不坠我水口乡学舍之名!”
朱秀一番深刻剖析检讨自我的慷慨陈词,更是让葛立德和刘达惊讶地对望一眼。
从前这朱小郎性子软弱,骂他两句重话就哭唧唧,哪曾如此激昂铿锵过?
听说他年后大病一场,莫不是于浑噩之中幡然醒悟了?
方翠兰和朱虹激动地相拥在一块,方翠兰眼里扑簌簌流出泪花,能听到葛老爷当众夸奖朱秀,能见到朱秀的学识被葛老爷和刘讲师肯定,方翠兰心中真是莫大的满足,过往受的累吃的苦,此刻都化作一股浓蜜滋润心头。
“小弟真的长大了!~”朱虹双眸泛红,望着身姿昂扬立于堂中的朱秀,满心欣慰地露出笑颜。
陶作礼冷哼一声没有说话,陶元娘酸溜溜地嘀咕:“顶多也就打个平手,得意什么?陶兴可是比朱小郎岁数小,又没进过学!哼~”
陶盛蹙眉望着朱秀,暗道一声可惜,没想到这小子竟然全都答上了。
陶盛看着朱秀俊朗的脸上满是自信微笑,忽地有种重新认识这位同窗的感觉。
旋即摇摇头嗤笑一声错觉,这家伙不过是运气好,躲在家里背了几日的书,正好用上罢了。
陶家长孙陶昌却是微微睁开眼眸朝朱秀望来,把《尚书》背熟不是什么难事,但刚才朱秀题落即答的速度让他略感吃惊,这需要相当熟的记忆才行。
胖墩陶兴咽咽唾沫,有些佩服地偷偷朝朱秀小声道:“你真厉害!”
朱秀笑着轻声道:“哪里哪里~”
陶兴既然背过《尚书》,肯定知道其间的难度,朱秀能背的如此熟练,张口即来,陶兴自然觉得很了不起。
刘达沉吟片刻,看了眼葛立德,皱起眉头有些为难地道:“五道《尚书》贴经题,朱秀和陶兴各自答对。不过从流畅度和耗费时间长短来看,朱秀要稍胜一筹......”
胖墩陶兴倒是挠挠头吐着舌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道:“秀哥比我记得更熟,是我输了~”
朱秀笑着摆摆手,拍了拍小胖墩厚实的肩膀,以爱和鼓励的口吻说道:“愚兄未进学之前可不如你,你已经很不错了,等过两年,你一定会是个好学生!加油!欧耶~”
朱秀握拳抬臂挥了挥,陶兴眨巴眼,不是很懂这“加油”“欧耶”的意思,但就是觉得很有气势,很有干劲,也跟着比划了一下,略带兴奋地压着声音喊了出来。
可是喊完,陶兴又有些苦恼,偷偷朝爷爷和姑姑偷瞄一眼,小声地哀怨道:“其实小弟挺不愿考学的,太辛苦了,也没兴趣。为了背《尚书》,小弟瘦了好几斤呢!”
朱秀瞥了眼他圆滚滚凸出来的肚皮,强忍笑意,低声问道:“那你喜欢干甚?”
陶兴眨眨小眼,有些底气不足地弱弱道:“吃...算不算?”
朱秀深吸口气,竖起一个大拇指,正色道:“当然算!用心去吃,将来,你会是大唐...哦不大周,最优秀的美食家!”
“美食家~~”陶兴眯缝小眼里绽放光彩,朱秀的话好像为他打开了通向新世界的大门。
可惜未等陶兴向朱秀进一步请教,就被一声略显刺耳的愤怒喝叱声打断。
“明明是平手!哪里能算朱秀赢?”陶元娘站起身怒目相视,狠狠推了一把旁边快要睡着的陶广武:“哥~你倒是说句话呀!”
陶广武一个激灵,一抹嘴边哈喇子,一拍案几粗声大吼道:“对!我妹说的没错!是朱秀赢啦!呃...不对...”
陶广武侧过身探着脑袋,悄声道:“妹~咋回事啊?发生了什么?”
陶元娘狠狠剜了他一眼,低声喝骂:“闭嘴!坐下!不准再说话!”
陶广武一脸讪讪地坐下,还有些不高兴地嘟囔:“明明是你叫醒我的...真是...喔~~好困啊~~”
陶元娘板着脸喝道:“总之,这场是平手,不分高低,再来比过!”
陶作礼干笑一声,仿佛忘记了比试之前说的话,朝葛立德和刘达拱手道:“本场比试只论答案正确即可,快慢倒是其次,就以平手论吧!烦请刘讲师受累,继续出题考教二人!”
葛立德捋着白须点点头表示默许,刘达也只好苦笑了下,准备继续出题。
“不过!让陶兴继续与朱秀比较未免不公,也难以衡测朱秀的真实水平如何。不如...就让陶盛和朱秀一同接受刘讲师的考教如何?”
陶作礼眼珠一转又赶紧抛出了新的主意,“陶盛和朱秀年岁相仿,又是同窗,最合适不过!这次,若是朱秀胜之,我陶家无话可说!朱小郎继续在学舍读书,我陶家再奉上两贯钱,以表歉意!”
方翠兰有些焦急,陶盛可是水口乡学舍的佼佼者,朱秀即便学业进步了些,怕是也比不过,正待开口回绝,朱秀站出来朗声道:“学生便不自量力,做主答应了!还请陶村正事后莫要食言才好!”
陶作礼冷哼一声,“朱小郎放心,等你先赢了盛儿再说!”
朱秀笑了笑,又朝方翠兰和朱虹抛去一个安慰似的眼神。
陶兴乖乖退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陶盛愣了下,没想到爷爷会让他下场比试,随即洒然一笑,起身一撂长袍,施施然地走到堂中,和朱秀并肩而立。
陶家人信心满满,陶盛的学业一向都很好,今年考上县学也不成问题,朱秀就算临时抱佛脚刻苦了一段时间,也绝不可能及得上陶盛。
陶昌侧目看来,似乎对这场学识较量产生了些许兴趣。
朱秀低眉顺眼地朝陶盛揖礼,陶盛表情冷淡,很是敷衍地拱拱手,往一侧挪了两步,似乎羞于跟朱秀并排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