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业听他口里的称谓,也是一惊。
褚珣耳力不凡,知道萧芜一直昏迷不醒,也是听到如兰的声音才知道她转醒,也知道如兰对他二人只字未提。
萧芜看叶秋神色轻笑,“叶将军,不必惊讶。事关紧要,想必陛下只会交给亲信之人为之。而这普天之下,又有谁比得过安国侯君心信重?”
说着有自嘲一笑,“叶将军方才可是要说,‘臣等救驾来迟,罪该万死’?”萧芜又摇头,“若不是二位将军,怕是那夜的人,萧芜等人都已不在人世。得此护卫之恩,又有何颜面怨怪?”
宁十一,应该说安国侯褚珣,还在半惊半疑之中,就又听她自称“萧芜”,心里一跳。
如果说,曾经叶秋絮絮叨叨的说那些“远着些”的话,他能过一日算一日的逃开不想;也不说萧芜自打清醒后的冷静平淡、一语道破身份,他能故作淡定;可此时听她自称“萧芜”,褚珣终于不复平静,心绪翻滚的将一颗心,像是要水煮油烹了一般,令人煎熬难耐。
不知是何滋味,酸酸涩涩。
仅仅一个名字,却将两人自此分开两边,君臣有别……
……
叶秋不知褚珣心中所想,知道已经漏了光,讪讪的不知怎样才好,眼皮子也没敢掀一掀。
只讷讷的拱手一礼,“臣职责所在,本该如此,当不得殿下的谢……”
说完便继褚珣之后也装死不言,心里懊恼——“出头的椽子”果然先烂!
褚珣看萧芜神色不动,心里不由苦笑:果然是那家子的!
“君心难测”的毛病,竟是“家学渊源”、“无师自通”!
他不禁怀疑,这还是那个乡野间与他相伴数载的孩子吗。
只从些许端倪和只言片语,便猜测出二人身份。
举手投足间,是自然而然的高位尊崇之态,毫无生涩做作之感。
仿若生来便在那四角天,一日日的长大。沁入骨血气派,高不可攀……
也许有的人,不管何种境地何种身份,天生便带一股不同寻常的气度和心智。
就像他曾经无数次对叶秋感慨的那样——
这位,像是天生的天家人。
即便还不曾得见一眼拱门高耸、皇家威仪。
依然具备甚至超越宫墙内贵胄的该有素质:沉稳、内敛、深沉、缜密,矜而不显、贵而内敛。
……
萧芜看着两人“恭敬”,一时觉得这样她本该最熟悉的姿态此时有些陌生。
“……辛苦二位将军几年如一日,闲赋在这边陲一隅舍下军务前程,只为萧芜一人安危。想是吾心甚感之,这‘谢’自是当得……起吧。”
说罢一双狭长浅淡的凤目,这才淡淡望向褚珣。
……
褚珣心里万般感慨,面上却是绷着一脸平静。
抬头与萧芜今日首次正面对望。
一望之下,晃神一瞬更觉陌生——
他一直知这位殿下长得好,虽他不要脸的自诩:自己的形容,少有人媲。
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殿下是不输的。虽还未全脱稚气,却已风华初现。
修眉凤目、眼尾轻挑,较常人浅淡的瞳仁,濯濯溢彩如一片无风深水。
高挺的鼻下薄唇浅淡平直,面瓷如玉,身骨清颀。
更胜于她容貌的,便是那异于当时身份和年纪的气度和沉静。
……
此时她萎在帐内,有股平时未有的慵懒,多了的那份金尊玉贵的锦绣——是他也不曾见过的。
只是,少了熟悉的亲近、纯然,竟好似从未认识一般……
……
因刚醒不久,萧芜一双狭长凤目,顾盼间似情似淡,水汽氤氲。
唇色微白,衬的颌角的朱砂欲滴,似是泣血。
大病未愈却还腰腹直挺,褚珣恍然忆起——这位好似无论何种情境,都如山石般巍然笔直的形态,并不见女儿家的娇弱。
而眉眼间隐有傲然尊崇,好像曾经那般模样,都是刻意收敛了羽翅的凤凰,落在凡尘伪装成一只平凡普通的家雀。
这般飒飒风华,谁家女儿能有此般气度?
怪道镇中老少皆称其“郎”——似俊似美,雌雄莫辩。便是皇室宗族子弟,也少有能及的仪容姿态。
这便是萧氏皇女“天定”之名的不凡所在吗?
褚珣按捺住那股令他不喜的陌生,不禁自问。
……
褚珣二人自是不知,萧芜前世本身常是无怒无悲,无喜无乐的模样,个性淡漠寡语,凡事不甚上心。
如今既然要重新“认识”,她自然不再刻意做那小女儿的善善之态。
毕竟往后,彼此间身份到底不同了……
不是她不愿,而是不能,也不敢。
褚珣心底里对着淡薄疏离的相处很不习惯,甚至隐隐不满。这时候他倒是忘了,当初是他自己说“奉命行事、无有不从,为人臣子自该亲疏有当。如若殿下有一日怨怪,那也是为人臣者的本分”的话。
他此时既看不分明萧芜的神色,也不知如何接话才能消除这隐隐的隔阂。
虽然思绪万千百转千回,却也只一呼一吸之间,只得顺着话道:“臣褚珣,往日无状,请殿下赎罪!”
言罢用肘狠狠撞了下傻愣的叶秋,跟着他一起单膝跪地揖首请罪。
……
看着眼前两人君臣之礼相待拜伏,萧芜颇觉艰涩。她明白自己“贵不可言”,皇权之下没有什么,是可凌驾其上的。
如今看来,只怕她心心念念,万般珍视的“情分”,也不过是这人的一份“职责所在”罢。
罢了,没什么好惋惜、怨怼的。
即便是她,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
淡了一些说不清楚的恼怒、委屈,萧芜顿觉索然无趣随后平复了心绪,再次开口让两人起身。
因身体到底大病初“愈”,只得在g榻上,堪堪调整坐姿,对两人交手,郑重的一拜,“谢二位将军不惜犯险,救我姐妹于危难。为我爹娘敛身,萧芜铭感五内!”
也谢你多年护佑抚恤之恩……
她在心里补充。
叶秋见她如此行状,惊得从原地弹身而起,忙道不敢,使劲给褚珣打眼色。
褚珣却知她另一层意思,这怕是感谢他的多年的看顾——此般,竟是要一次了结……
曾经叶秋不止一次对他说,如果有朝一日如何如何,他总是懒懒赖赖不愿细究。
可真当他面对时,竟觉得有些想转身逃窜而出,全当未闻未见。
褚珣迟迟没有出声,立在当场神色莫辩。
他既没有守住“君臣之心”,只当她是“君”;也无法真的摒弃身份,只当她是“女”。
一时气恼、一时惶恐、一时无措,万般情绪……最终,都成了满腔的伤心和……委屈。
强忍着情绪,褚珣负气一般,“殿下慎言!您身份贵重,君臣有别,珮沁夫妇当不起这声‘爹娘’。至于臣……幸不负圣恩,也当不得殿下如此大礼!”
他知道此时此刻,说这劳什子的屁话,基本是雪上加霜,可竟像个不管不顾的毛头小子一般,借由“君臣之仪”凭着本能,就想散了心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堵。
说完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一时少有的言辞不擅,僵在原地再不声响。
……
叶秋这会儿,恨不得自己原地随风而去,就此消散。
他明显感觉到自家大帅难得的“遵纪守礼”之下,是方寸大乱的有失水准。
他猫着腰低着头,如老僧入定一般,不禁默念: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五色声香味触法……
……
萧芜体虚,一拜之又倚在靠枕上,听到褚珣的话,呼吸一顿,身侧的手指捏的泛白。
她平复一个呼吸,神情倒是没有露出痕迹,只是神色更淡了两分,“侯爷差矣,再造之恩,自当重于一声虚谓,他们自然当得。陛下月凶怀天下,何至于计较至此……”又垂下眼眸,淡淡的道:“此番侯爷不负陛下嘱托,救萧芜于危难之中,区区一礼……自是受之无愧!”
褚珣听她这样说,再也忍不得心里的酸涩难言,粗粗一礼,
将已默念出声还不自知的叶秋仍在原地,竟就这样转身快步离去。
被摔门声惊醒的叶秋,看着还兀自晃动的门扉,瞬时屏住呼吸,不知就此告退,还是戳在原地等候发落。
背后麻麻剌剌寒毛直竖,只觉得额角汗氵显。
心里又惊又怕,不知所措的只能暗骂自家大帅,今时不同往日,还如此这般“胆大妄为”。
这个活祖宗不管是何身份,还真是没一天让他安生的。
君臣有度——是这天下的纲常。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