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闻言,脑海中想起萧芜的模样,眼神浮现出一片自己也不知道的温润柔和,不由出言,“能得两位星君同在,实属天地垂爱,自是我大靖万民之福。殿下与安国侯天资不凡,必然会披荆斩棘……”
玄净喟叹一声,想想觉得也是。
看爱徒眸光中的笃定和少见的情绪显露,又转换成对爱徒的怜惜担忧,“大靖自有大靖的命数,清云,你自有你的命数。凡尘修心,万万倍难于三清参定。你既有所决,便去吧。”
一路下山的萧芜,并不知山上的师徒对话。手里握着暖暖小小的一团暖玉,慢慢走在官道。
心想既有所决断,就不必孱孱懦懦,何必再躲闪。
加快步伐回去安国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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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国候府。
褚珣好容易磨蹭回来,却听忠伯说自清早便未见殿下。
心道小七许是真的羞恼了,正不知如何是好满心的羞愧无助。
这时就听到门口萧芜,让人牵马下去的吩咐声。
褚珣也来不及细想,迎声走了出去。
“去哪了?这般天气,怎么穿的薄衣单衫就出门去了。”
一切的纠结,看到萧芜一身的单衣,就被担忧给岔开了去。
萧芜虽已决断心神,不妨褚珣就如此大喇喇直撞面门,脸上不由一怔,露出些许迷茫来。
面对面的两人,就这样同时一滞,四目相对。
阿进还在旁边跟着萧芜,絮絮叨叨大白阿金两个已三日未见了,许是回了北边之类的。
此时也感觉到气氛微妙,不敢置一言,看着忠伯在廊下杀鸡抹脖子的使劲歪眉斜眼,难得灵醒一回,趁着两人还未搭理他,赶忙悄声溜走。
忠伯眉峰不动,借着捋胡子的动作,偷偷打量一眼。
状似平静的挪开眼光,悠悠的离去。
只是转过身,眼里的忧愁立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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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了定神,还是萧芜先做出反应。
“义父回来了,听阿进说父皇召您入宫,可是有事?”
褚珣设想了千千万中尴尬的场景,不妨她云淡风轻仿若无事的反应。
一时有点呆愣,心不在焉的回应了两句。心里不知道是轻松还是别扭,或者……有些失落。
他猛地一惊,在心里啐自己一口莫名其妙。
干咳两声,佯装镇定的说,“还问……我早起这都从宫里循召回来了,你这是去哪了?一大早不见人。”又率先转身道:“来我房里,我有话说。”
萧芜也不言语,跟了过去。
褚珣虽然一副镇定不已的样子,转过身去脸抽抽成了苦瓜…
后边的萧芜却是八风不动,面容沉静不说,行履步间更是不疾不徐。
拐角时褚珣趁着廊柱遮掩,不动声色的打量她一眼,心下一愣。
什么都没有。
怨怪、气恼,或者羞涩也好。
萧芜却面目平平,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褚珣禁不住些微的懵怔。
是因为一向宽容他,知晓误会,所以选择立时原谅?
不是。
见他少有正经的“有话要说”,想也知道所为何事。就算能够理解,此时看他要摊开来说,多少也会露出一两分不自然。
可是并没有。
是因为年少,分不清此举何意,所以无所谓男女大防?
怎么可能!
回京途中,偶遇乡间男女私会,在芦苇荡中野合。
被叶秋提着剑,当成了埋伏惊出了首尾。露出来的时候,白花花的缠在一起,堪堪火急的分开。
一群大老爷们儿好不尴尬。
可当时她怎么说的来着?
“男女敦伦,天经地义。叶将军何必急怒?快些赶路吧。”
端是镇定,见怪不怪。
搞得一群糙汉涨红了脸,颇显得甚没见识,大惊小怪。
你说她懵懂无知?狗屁!
是无所谓?那更不可能了。
按道理应该是:情分越深,越是恼怒;情分不深,更是羞愤,怕是要提刀砍了他。再是沉稳,也会避而不见,或左右而言他吧。
所以,这到底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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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进了房,褚珣坐下自然而然接过萧芜斟的茶喝了几口,才微微回神。
仍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褚珣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放下茶盏,清了清嗓子,虎着脸闷闷的道:“那个…昨夜,我…那个…就是喝醉了,那个…你…我…”
萧芜静静的听着他变成了口吃,淡定的接过话:“义父昨夜醉酒,自是神魂不清。歇下时,许是将我错认成了哪位相好的姑娘,这才莽撞。我一时情急,贸然伤了义父,还请您不要怪罪。”
褚珣:“……”
平静。镇定。不是装的。
褚珣吭哧吭哧了半天,都没放完一个悠扬的囫囵屁,不想竟被萧芜云淡风轻的三言两语陈述完了。
一时又是变成了哑子,忒是不自在。
一口气噎在嗓子,上不来下不去。
眼光瞥过萧芜腰间,看到一方小巧的软玉扣悬于腰间。
忙岔开话道:“这是何时买的,未曾见过。”
萧芜闻言低头一眼道:“这是在云华山偶遇清云道长所赠。”
“……甚好。”
褚珣心想,这冷清的性子,何时会随意接受他人所赠了?
还是贴身之物!
端看它玉润泽华,就知道是在手里日日捏握的。
褚珣心神已被带走,还未想罢……
“义父,”萧芜正色温言道:“您不必如此失措。我知——您真心待我,必不是存心欺侮调笑。”
又缓缓突出一口气,仿若用了很大的气力:“您正值壮年,必是血气方刚。我累您边关多年清守。现下难得松快,自是一时不敛。”
萧芜心下微酸,吐出一口气接着道:“若不是牵挂我在府,义父与众故友怕是更能尽兴些。何至于夜半三更,劳烦叶将军送回,以至发生后来之事……”
虽然她心下已有决断,可是这番话,依然让她酸涩难当。
“萧我能得遇义父,是……重生得来的福报,心中已是感念。万万不可因我搅扰了您。如若往后——您有所……求,不必再忧虑。我能懂。待有朝一日,您迎娶了夫人,自会收心。只是…万万看顾着些身子。”
一番话罢,萧芜的心口好似被穿了个透心,风一吹簌簌作响。
头疼隐隐,小脸透白,呼吸的劲儿都用上了,才使得身体不要战栗。
褚珣听在耳里,可以说是很有些震撼的。他知小七待他好,却不知能赤诚至此。言语皆是切切关怀,不留一丝私心怨怪。
听在耳里,心中温软一片。
他从不知自己会有如此柔肠,想待她好,只待她好,一世好……
“殿下……臣……孟浪了。”褚珣起身,难得形容郑重的,双手推掌垂首而拜。
男子身长玉立,面若潘郎。
正经的面容如琢如磨,飒飒君子如玉。
萧芜忙忙侧过身去。
她一次说过如此长一段话,此时心力交瘁,有些意兴阑珊的疲惫。
听他以臣自称,知道这是心里愧意诚挚,可还是让她心里一苦。
“……侯爷言重了。”
之后,她强撑着一派平静的面容告辞离去,进了房便瘫倒在榻上。
此时头脑轰鸣,竟是寒奎隐隐发作,喉头腥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好容易阵痛过去,萧芜心神疲惫,便哄着自己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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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芜走后,褚珣心下轻松,本应如释重负。
却隐隐仍觉得哪里,让人心绪不宁。
自从小七入住安国侯府,便不再以“皇叔”相称,恢复到以往一样。
这是顺从君意,在外人看来也只是顺从君意。
毕竟只有“父女”相称,才天经地义的同府而居,他才理所当然的履行“养教之责”。
但他二人都知道,这是真心实意的,多年“相依为命”的真实情义。
可是,即便如此,也是以往少有的。
褚珣自然能分辨,萧芜是句句肺腑。
可是,这样以往少有的,一句一个“义父”,好似……只站在三步开外,不再靠近似的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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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他再分辨出个名堂,叶秋又点卯来了。
“哟,大帅,今儿居然到这会您还醒着——啧啧啧,不容易。”叶秋甫一进门,就调侃的说笑。
褚珣今天实在没心情和好友斗嘴,只意兴阑珊的嫌弃,“怎的又来了,成天跑我这做窝孵蛋。”
叶秋习惯他的话没好话,只是看他一脸毫无意趣,四下探头探脑一番,悄声道,“殿下今儿给你脸子看没?昨儿你对着月华姑娘,口口声声‘今夜我可不回了’。”
说着一脸语重心长,“奉仪,不是我说你,你也算领了圣旨,对殿下履行职责。如若真有了相好也罢,这眠花宿柳却不是长久之计。我也知你心中顾虑,但如今也很不必再豁出自己名声…巴拉巴拉……
临了醉成一滩,反径直的要‘家去’,还扯着我的裤腰带,死活让我给你送回来。我外裳都……”叶秋婆婆妈妈的开始细说。
褚珣倒是一反常态,并没有不耐烦的骂人。
而是少有的,安静如鸡……
就那样默默听着。
但是叶秋,反而不习惯了。
看他面沉如水,居然也就说不下去了。
他不知道的是,褚珣听着自己的细数,倒还真约莫想起来点什么……
“好姑娘——今夜我可不回了……”
萧芜那顿时睁圆的凤眼,和里面难辨情绪的复杂神色……
褚珣这下是真的呆愣住了。
千军万马前都不曾有一瞬迟疑,此时的他,真的惶然无措至极。
为何被无礼时只有无措和羞恼。只因这一被误认为他人的话,而出现类似于……受打击的目光……
褚珣此时发自内心的觉得……喝酒误事。
他顾不得叶秋如何莫名其妙,摊开四肢倒在榻上。
半晌,揪着头发,“老子……他/妈的……要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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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褚珣有多少的怀疑不安,萧芜但是一派平静自然。
让褚珣都不由怀疑自己,只是酒后错乱,记忆出了错。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又过了又一月。
萧芜向来心智坚韧,既然有所决定自然会坚定不移。
许是为了给自己转移注意力,现下生活多了一个新环节。
每隔几日,便去二十里外的游方亭。
清云道长每几日,会下山到平京城方向,距离云华山三十里的华淮乡义诊。
自清云道长主动相请,萧芜应邀一次后。两人便时不时在此一会。
清云道长很健谈,又年少便各方游历,很是有些见闻。
萧芜前世除了随师父游历的那十年,往后便再也没有机会去看一看,她用命去护着的这片天下。
沧海百年,重回人间。
她很愿再听一听看一看,这片山河秀丽。
两人相对,捧着清云附近小户借来的热水冲泡清茶。
在这寒寒初冬,竟也僻出一片温暖安然来。
一个善言,娓娓道来颇为生动;一个寡语,诺诺应语煞是认真。
老友般风谈一盏,很是安谧。
这日临别时,萧芜扫了一眼地面,突然眼瞳微缩。
在小道上缓缓望向远处,问道:“清云,此路通往何方?”
清云不解何意,依言答道:“此路为乡间狭隘,再往前去向南直通奉洲。”
萧芜又问:“一路向南,可能避过官道,直通南境?”
清云想了想道:“因山路坎坷,平日少有人行。均是平民猎户,来往易物。虽不易行,但这方向,确实可通南境。只是道路险磕,又煞为远阻,成功的几率大为减少。怕是不会有人作此选择,得不偿失。殿下,这可有不妥……”
萧芜沉吟一瞬,“并无。只是我归来时路途遥远,如若知晓有此捷径,说不得会尝试一二。”
清云点头,心下感叹。
待萧芜作别,便清浅一笑目送她远去。
这位殿下,果真如师父所言,天命如此。年纪尚轻,便如此警醒多智,仅从一段泥泞便察觉不妥。
若不是他与师父,早与陛下通气。
这个年纪的他,也不一定有此眼力。
思罢感叹一声,眸中露出赞叹和压抑的情绪,也不疾不徐的,转身缓缓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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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萧芜一路沉思。一条鲜有人迹的乡间小路,何来踏马的泥泞。
她隔日来此,也不过至游方亭止。
初冬虽未落雪,并不结冻。可泥土地,也较他时略显冷硬。前几日时,还并未有这些许纷杂的蹄印,一路绵延向南。前方又并无喧嚣城镇,谁家农户用得起马匹来往。
虽并不很多,却也蹄印浸刻,行距丈余,显的打马飞渡行色匆匆。
萧芜若有所思,踏马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