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夜里。
安国候府一片静谧,众人都已经熄灯歇下。
萧芜房内的烛火也早已熄灭,只是外边的人看不见,她的床榻整洁,盘坐于上敛息习气。
须臾,她缓缓睁开双眼。
以她耳目,自是没有错过夜半悄然探访褚珣房门的声响。
子时三刻,侧耳听到侯府南门,一驾人马遮掩着的,悄然离去。
……
永安宫内。
卯时一刻,宫门外轰然作响。
整个平京城的寂静,被乍然打破。
一时人马声沸沸,兵戈相交的金鸣声不绝于耳。
褚珣自宫外,一路杀进了永安宫朝阳殿。
一身玄甲,长发高高束起,头顶乌玄扁翘飞冠,面覆同色半甲遮颜。
只一双桃花目眼尾斜长,目光冷冷灼灼的露在外边。
他手扶剑柄,宽肩窄腰身姿拔拔。身上隐隐血腥之气,一副沙场对敌的战甲之貌。
如千军万马不可挡的冽冽之势,走到上座身前拜倒。
“臣褚珣幸不辱命,叛臣之首已俘获,余众乱军贼首皆已伏诛。”
庆元帝虽然沉着脸,但却神色泰然的端坐在金座之上。
他叫起了褚珣,命人带人上来。
再一看,这夜半三更时刻,重臣一小半不知何时进来,此时都在金殿静立,刚才就在大殿之上,静静听着宫外的人马杀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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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一卫金甲手提三人,迈进殿来,身后一队玄甲,均轻甲遮面。似钢铁般矗在殿门,行走间金属罄石之音,杀伐冷冽,锐不可挡。
“启奏陛下,犯臣王舍、谢奎,叛军郭怀安带到。”金甲一人言罢,命人将三人丢至御前。
退旁静候。
满堂寂静。
“王舍,可有话说?”庆元帝淡淡问道。
二皇子之母王贵妃之父王舍满头大汗,却强自镇定神情,道:“陛下明鉴,老臣实是事出有因。太子年幼失教,且亲眷不逮。如今竟然要开通那蛮境商路,恐与那蛮夷首尾不净,实属不智!老臣……恐大靖百年国祚不复……故才苦心阻拦。”
“呵——”庆元帝讥诮一笑:“年幼失教?所以你竟连同京畿司卫,意欲夺宫?呵——真是忠心耿耿啊……”
庆元帝闻言怒极反笑,片刻又道:“不说太子长于先皇后膝下,自是从未懈怠。更不用说之后乃朕亲自带在身边教养,还有众多太傅文教武习。便是那商路之策,也是太子与朕同诸位朝臣一致认同,何事这大靖国事,竟需要你王家‘苦心’谋划了……”
遂又似想起什么可笑之事道:“他有不逮,谁可?老|二么?你的意思是朕和众儒,还不如你们一个王家?他除了多了一个愚蠢贪婪,自以为是掩耳盗铃的生母外。文治武功、为人秉性,哪里还强过他人?还是因为,他的名义更比王氏名正言顺,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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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舍浑身冷汗淋淋,跪在大殿上,努力克制身体的克制。
庆元帝又自金座起身,双手背负,缓步踱踱至身前道:“至于你,白白一把年纪,上下蹿腾十余载,如若不是顾念阿芫与太子稳妥,你以为朕真一无所知,能忍你至今——”
庆元帝压抑了十多年的情形,再也抑制不住。
“陛下!即便如此,老臣也是心忧大靖遂犯下这迷途之罪。请陛下明鉴!”
王舍垮着一张老脸,声泪俱下的陈他“忧国忧民”之心,满口诡辩。
他心想,出了当初不为人知的事,多年来不露痕迹。
这次只是拿着反对太子主张通商,与人谋划将通敌之罪的脏水泼给太子。
又吃定王氏一门三朝老臣,只要一口咬定为他人所惑,陛下未必会不留余地。
且除此事,他行事颇为小心谨慎,并无其他把柄。
何况,女儿与陛下情深。当年继后殁了,陛下待阿芸更是体贴尽心了三分。有他们母子在,总还有机会。
他暗自揣测,心下大定,遂痛哭流涕的更是情真意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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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元帝突然像是乐不可支,笑了半晌。
才道:“真是好哇,我那个傻儿子,还真心以为他的外祖一心佑他登位,却不知自己只是个繁花的幌子,简直愚不可及。你——真与你那亲手调|教的女儿一模一样,作态虚伪、贪婪无|耻的真是令人作呕!”
王舍闻言,哭声一顿,卡在喉咙里,惊疑不定的抬头望去,只见庆元帝竟是满面怨毒,让他遍体生寒。
一时令他神魂皆散,只在心里不停的安慰自己,陛下只是虚张声势。
一直跪在旁的谢奎,自进殿便一副如死灰般的神情,此时闻言,居然几欲蹦起来。
神情激动的道:“陛下,国丈为我大靖尽瘁一生,又将掌珠亲送入宫侍奉左右。贵妃更是为您诞下麟儿,几十年忠心耿耿,您怎可如此寒了老臣的心呐!”
言罢竟似疯癫,扑至庆元帝脚前就要拉车他的下摆。
庆元帝听着,简直要绿了脸,褚珣偷偷一侧目,挺平了脸,心里不禁怀疑皮下是不是连头顶都要绿了。
刚转过眼神,只见谢奎身形微动,他飞身挡在庆元帝身前,飞起一脚,直直将人踢出去十数步。
谢奎便一时委顿在地,疼痛的不得动弹,更不要说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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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元帝大惊,没想到这乱臣贼子竟然有行刺之举,一时又气又怒,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发黑,竟说不出话来。
褚珣见状暗暗忧心,挡着满朝文武的面不得不做一二遮掩,“呵——我活了快半辈子,竟不知一个贵妾的老子还当得了一声‘国丈’了。”
谢奎闻言,睚眦欲裂,一副要与他拼命的模样。
褚珣说着提脚拍了拍鞋面不存在的灰,又嘲讽道:“谢大人,您可真是个好男人呐,也真是个好儿子——听闻令慈,可是谢老大人少时老家的结发之妻。不知谢老大人,是否也称呼你那好弟弟的亲外祖——一声岳、丈、大、人。”
谢老大人发迹前,在故乡娶了同村的姑娘为妻,生下谢奎六年有余后,便登科为官,一步步爬至京城。
当了官,自然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纳了同科进士之妹为贵妾。也生了个儿子长在身边,各种疼宠溺爱自是不提。
多年后因官声不得不接了糟糠入京,弄的很有些不知哪家有子哪家长,颇有些嫡庶尊卑不分。
谢奎亲娘郁郁寡欢,进京不过五个年头就早早去了。
此事可是谢奎心底不能触碰的伤疤,褚珣此言可谓是杀人诛心。
果不其然,谢奎闻言大喊着“你闭嘴你闭嘴”,几欲疯魔。
一口心血喷出,人已委顿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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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珣还嫌不够又道:“您也算是悬梁刺股,苦尽甘来了。在小娘手底下能混到今日,也是有些本事。”
说着又瞥了一眼王舍,心想虽然这事儿挺让老头子颜面尽失,但说不得知晓的人有多少。
再者堂下已然有人神色莫测,不如扯开这遮羞布,反而坦荡些,反被动于主动。
说到底,王贵妃虽心地不怎么样,但这二皇子真真切切是这皇家的骨肉,就那副萧氏特有的深邃眉眼,眼瞎的人都不会说不是。
所以张嘴再往谢奎心口插刀,“可惜啊,这跟脚还是入不了‘豪门高官’的眼。拒了你对其爱女的提亲不说,还费尽周折送进宫来,给人做小。可怜你竟是个情种,巴巴任你那心心念念的‘老岳父’当枪使,真真儿是,一片丹心照沟渠——可怜、可叹呐!”
这下,不仅谢奎。庆元帝的脸也绿了,虽然这事儿他早知晓,也准备借由此时顺带拔了王氏,可毕竟不是光彩的事,居然让这个兔崽子说的这样没遮掩。
庆元帝气的,在他身后“咳咳”的干咳不止。
满堂朝臣聋了一般,眉眼都不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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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珣寻声望去,被庆元帝狠狠白了一眼。褚珣心说,这下打兔子搂草——一个带俩。
怕是得让人秋后算账。
遂耸耸肩不再言语,又杵在旁边装正经。
废话不说,庆元帝细数王舍罪状不提,道:“旁的不提,你欲夺我萧氏江山,却拿着我的儿子作伐当傻子哄。你害朕阿芫自幼失母,流离失所十三载有余。朕怎可容你!”
说罢又将当年之事细细道来,听到满殿朝臣满心愤恨,同仇敌忾。
王舍在下边跪着,此时闻言才知庆元帝早已了然于胸。
这才明白,十几年来庆元帝的隐忍不发不是他们遮掩得当,只不过是为了他爱女安然还朝,这才一并报仇雪恨。
这才心里苦笑自己天真,居然还动作频频不断。
这下,王氏是真完了!
王舍一时瘫软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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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庆元帝又亲自下旨,论处王氏:
王氏意图造反,欲使二皇子背负弑父谋兄,大不讳之罪。
又谋害皇子皇女,使父子离心、父女失散,兄弟失和。
今赐王氏九族男丁皆诛,王舍内眷满三岁者同诛,其余女眷冲官流放。
王氏阿芸,心思歹毒,有失妇德,念其育有一子,留全尸,撤其封号贬为庶人,赐酒一杯,草席一盖。
其宫人追溯至十四年前,含出宫奉老在内召回,杖杀!
二子萧启允识人不明、心志不坚、犯下悖父忌兄之罪,封淮王斥雍州牧,即日携妻启程封地,皇孙留滞。
非召不得入京。
圣旨昭告后,满朝落针可闻,连褚珣在内都有些震惊。
老爷子算是个仁君,并不弑杀。即便雷霆震怒,也不曾无故带累泄愤。
虽王氏女眷也并不是全然无辜,以往也都是七岁以上,可如今三岁男丁都不愿放过,出乎所有人意料。
而且流放只是至苦寒之地劳作,虽也难逃一死,好歹有一线生机。
可“充官流放”等同于军妓,生生世世都出不了贱籍,还死无好死。
追罪宫人,居然都至十四年前。
王舍一听满门如此下场,庆元帝竟连亲孙子都留下为质,掣肘二皇子,再不留一丝侥幸。
一句话都来不及说,翻着眼就吓昏过去了。
众人噤若寒蝉,知晓庆元帝憋了十几年的怒火,真是恨狠了。
也更明白太子与七殿下,往后便是这大靖同晖日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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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定罪谢奎满门男丁皆株,女眷流放;郭怀安三族男丁皆株,女眷流放。
余众按罪伏诛、流放不提。
随后命人昭告。
天下皆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