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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忘川把打发了剩下那个俏生生的花魁,自顾自倒了杯水酒,自斟自饮,倒也颇有自在。他不禁自嘲,昔日在朝堂上恭敬端肃,在将军府又诚惶不安,倒不如在这玉堂春里,听着王世敬在里屋哼哼哧哧的拼命,让他有种放心的感觉。

青花瓷鱼纹酒杯停在唇边,他忽而想起那双大胆又坚毅的眸子,心里有一种被抽空了的感觉,他怅然地看了眼手中清澈见底的水酒,那一刻,竟然喝不下这杯酒。

绡纱窗外有一道人影,纪忘川微声叩了下桌,人影轻快地推窗而入,半跪在纪忘川跟前。他垂首沉容,但里屋妖媚的响动还是经不住让人心生荡漾,只好收了收遐思的性子。来人禀告道:“主上,那人皮不在聚宝斋金老头手里。”

纪忘川略有些讶然,但作为主上,敛容深思,在手下面前不露痕迹是他惯常的做派。“前几天才得了消息,说在聚宝斋,今日便不见了。”

“项斯失察,请主上责罚。”

纪忘川隐藏声色,眼光里尽是寒星点点。“再去探,务必要确实消息。”

之前收到探子回报,其中一块人皮被聚宝斋金老头所获。碰巧遇到王国舅,纪忘川知道王国舅素来喜欢去聚宝斋淘淘,便跟他套了点近乎,跟着去聚宝斋一探虚实,这才遇上了陆白羽和月琳琅。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纪忘川突然吟了一句,遽然,噤声。那双眼睛,他抚了抚额头,一定在哪里见过。明明这么耀目灼心,可自己却很想回避。

他想起之前陆白羽与金老板交换过眼神,作为绣衣司的主上,他察言观色的本事是从小就严格训练而成,在他跟前,每一个细小的表情都不可能逃脱。

莫非那金老板自知不能保全那张人皮,与陆白羽达成了某种协议,继而转手于人?

绣衣司是大江国开国皇帝设立的一个特务机构,专职为皇帝收集不上台面的消息,刺杀一些法理不能处置之人,开国之初大江成祖用绣衣司,暗杀了十八名功高震主的开国功臣,言简意赅,就是皇帝的私人暗杀机构。纪忘川的目的,便是收起十八张人皮,拼成一张完整的藏宝图,找到龙脉所在。

纪忘川自小便被纪青岚送去从军,别的男孩还在娘亲身边哼哼唧唧的玩耍时,纪青岚只会冷言冷语的鞭笞他奋发自省,读书、练功从酷暑至寒冬绝不落下。他七岁从军,从最底层巡逻兵做起,勤奋刻苦,到了十岁入选了绣衣司,他明面上是朝廷正三品怀化大将军,暗里掌握着绣衣司的暗杀职责。

他几乎要忘记他手上染过多少滚烫的鲜血,他的无惧刀割在脖子上无声无息,他耳畔听不到任何哭求之声,他的心是冷的,所以,他和他的刀一样,也是无惧的。

王世敬折腾了一炷香的时间,跟玉堂春的名花魁花莹莹被翻红浪,如胶似漆地从床榻上滚到墁砖上,来回搡动,春光无限。

纪忘川眼幕低垂,清冽见底的水酒在掌心里微震。又过了一炷香,王世敬一脸迷离地推开里屋的门,膝盖打着圈儿的走出来。

王世敬坐在纪忘川身边,自斟了满杯。“松快。俗话说的好,好菜费饭,好婆姨费汉,可真够费的。”

这脏口白话,纪忘川眉心微拢,碍于颜面,只是觑了他一眼。“国舅爷,走了么?”

“忘川兄,不好这口?”王世敬笑色迷蒙地回望了下里屋。

纪忘川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国舅爷,下月是一年一度的品茶大会?”

“陆府御前抬升贡茶已有五载,自抬升为贡茶后,每年都要举办品茶大会。”王世敬贼溜溜的眼珠转得极快,笑道:“我算摸出门儿道道来了,忘川兄好眼力,这是瞧上了陆府上的琳琅了,那小姑娘水嫩标致,确实比胭脂巷里的强,胜在干净自然,好货色。况且,琳琅对你也是青眼有加,她看你的眼神儿,就是少女怀春啊,满眼春水,看着真馋。”

王世敬一脸猫看到鱼儿的馋样,让纪忘川很是犯恶心,碍于他国舅爷的身份,只好客气道:“不过就是个过眼的丫头,没什么的。”

王世敬想到了一个绝好的主意。“嗳,没什么就好。那我正好不客气了。等品茶大会的时候,赢了品茶宴,让陆彦生把琳琅许给我,那丫头皮薄馅儿嫩,看着就好吃,看我不气死陆白羽那臭小子。”

天边渐次由白变红,星芒若隐若现,红缎子似的天幕铺天盖地扯下来,盖在人眼睛上,那是抹不开的红晕。

那一张人皮极有可能落在了陆白羽手里,纪忘川派了探子在陆府上盯梢,这张人皮他志在必得。

从纪忘川十岁入选绣衣司以来,历尽千难万险、刮骨剥皮的试炼,把他磨砺成一个冷血、阴鸷、决断的人。作为一个男人,在他体内偶尔也会涌动起欲望的兽性,杀手的历练让他比之常人更善于压抑克制。他厌恶与人接触,只有在他近身之人,才有可能给他致命一击。

十二年杀手生涯,他的心千疮百孔,仿佛早就老成了耄耋之人,除了任务,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致。

王世敬一通松泛后,要带他去逛下一个巷子,他歉然婉拒。在朝廷为官确实不易,不仅要尽心尽力处理好皇帝交付的公务,还要权衡利弊处理各种人情世故。

纪忘川抬望眼,远天晚霞晴云,而他的前路又在何方?

回到陆府大宅,晚霞已经隐退,皎然的新月爬上天空。

陈其玫手下亲信蓉姑姑站在寿山石雕刻的守门大貔貅前,等着陆白羽的安车回府。

陆白羽抬眼看了眼蓉姑姑沉稳的脸色,心下知道这回又是闯祸了,蓉姑姑是从小伺候他的老人了,为人老练持重,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他对她除了主仆之情,还有点晚辈对长辈的敬畏。

蓉姑姑的视线绕过陆白羽,直接嘱咐陆白羽身后的琳琅。“琳琅,午后花匠送了两株魏紫姚黄到百花园,快去拾掇侍弄,千万可别死了。”

陆白羽陪着笑脸,道:“别,蓉姑姑,看我的面子上,都夜了,明儿再拾掇也不迟。”

蓉姑姑白了琳琅一眼,牙齿缝里都露出一阵不屑的风来。“魏紫姚黄可矜贵了,少爷要是不怕夫人心里不痛快,就赶紧护着她。”

“是,这就去。”

琳琅赶紧曲了曲膝盖,一阵小跑就往百花园去了。

蓉姑姑见琳琅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心疼地拉过陆白羽的袖口。“我的好少爷啊,您看,好端端的相貌,这脸上又挂彩了啊,当是唱戏上妆,好玩的吧。”

陆白羽连忙解释,替琳琅撇清关系。“我知道蓉姑姑关心我,这事儿不怨琳琅,都怪德荣,不好好赶车,愣是让我撞车上了,纯属意外。”

陆白羽把矛头直指德荣,可陈其玫和蓉姑姑心里对琳琅的成见,绝不是靠他三言两语就可以化解的。事实上,每次他带着琳琅出门,都会惹点不大不小的意外回来,不是擦破了点皮,就是崴了腿脖子,染了风寒……意外多了,更是坐实了琳琅扫把星的恶名。

蓉姑姑认准的事,一百头牛也拉不回来。“你远着她点,看又把你给祸害了。”

“真没琳琅什么事儿。”陆白羽跟他说不清,知道陈其玫肯定要训话,横竖逃不过,硬着头皮上。“我娘亲呢?”

蓉姑姑替他捋直坐皱的袍角。“寿安堂等着你呢。小心点说话,别惹恼了夫人。”

陆彦生娶了陈其玫做正房,男人们饱暖思**,尤其是生意越做越大,遍布五湖四海,逢场作戏久了,就生出点风流倜傥的雅致来,为人有重情重义,外头的女人既然给陆家开枝散叶,哪有不认祖归宗的道理。姨太太一连进了三房,各自都有所出,陆白羽之下,还有两个弟弟陆从白、陆从骞,一个妹妹陆云淓。

陈其玫原是大江国宰相陈维烈的千金,年少时追逐真爱,跟陆彦生爱得轰轰烈烈。陈维烈看不起陆彦生商贾出身,多次使计从中阻挠,不想非但不奏效,反而催化了这段门第悬殊的爱情。陈其玫一怒之下就自备嫁妆跟陆彦生私奔过日子,为此,陈维烈跟陈其玫几乎是断绝了父女关系。陆彦生不负所望,用陈其玫随嫁的第一桶金开创了他的茶庄生意,如今摇身一变成了长安城的首富,陆氏茶庄出品的茶叶抬升成了御前贡茶。陈维烈这才对陆彦生这女婿越看越对路,与陈其玫的关系逐渐缓和。

陆彦生一直把月琳琅当做故人之女,心里好生记挂,并不把她当成下人看待。无奈长年累月在外奔波,府上女眷多,只有陈其玫知道琳琅确实的来路,其他三个姨太太都当琳琅是陆彦生在外面的私生女,对她明里暗里各种打压对付。要是过分高抬琳琅,保不齐被人撺掇收拾,既然无法护琳琅周全,他索性让陈其玫做主给琳琅一个安生的角落,不落人眼前,免得被人记恨。

陆白羽是陈其玫的独子,更是当朝宰相的外孙,论家世、人品,那一桩不是顶顶当当的拔尖儿。可这小子就是猪油蒙了心肝,除了月琳琅再没有其他人插得入眼。惹得陈其玫对琳琅也是牙尖上痒痒的,想啃了吃了都不为过。

寿安堂,夜风刮着堂口下的两盏风灯。

陈其玫敛着容色,正坐在蒲团上敲木鱼,手指拨弄着一颗颗鸡油黄老蜜蜡佛珠。

陈其玫搁下手中的活计,端着慈爱的相貌。“你来了啊,过来说话。”

“娘亲,儿子回来了。”

陆白羽一露面,白净的俊脸上一块擦伤的血痕,登时揪住了陈其玫的心。心尖上绷紧的弦,啪的一下绷断了。每次跟琳琅出去,都要惹点幺蛾子回来,祸害不算大,但是难保下次不会出大事。她就是禁不起陆白羽闹腾,只要随了他的意。可眼下再也不是溺爱的时候了,陆白羽快及弱冠了,再不料理分亲事,都快成长安城的笑柄了。

陈其玫眼色不错,喃喃道:“又伤了回来啊。”

陆白羽紧张道:“是德荣不好好赶车,跟琳琅没半点关系。”

陈其玫拍了拍陆白羽的手,态度缓和。“没说这档子事了,大男人擦破了点皮,值当什么。”

陆白羽眨了眨眼睛,陈其玫今日有点反常,平素里哪怕他剪个指甲,她都要揪心怕碰到皮。“娘亲,有何示下?”

陈其玫说道:“你也老大不小了。”

“得。我知道了。”陆白羽神色不悦,“横竖你是让我娶个媳妇儿,替您管管家业。您知道儿子的心思,打小就喜欢琳琅,别人一概看不对眼,你就从了我吧。我知道您忌讳什么,琳琅背负血海深仇,怕她命硬克我,更怕她的灭门仇人找到她,连累了我们陆家。”

陈其玫连忙抬手掩住陆白羽的口。“胡说些什么,琳琅的来路统共就你爹、我、蓉姑姑,还有你四个人知道,你爹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声张,不仅是为了陆家,更是为了琳琅的性命着想,你再这么咋咋呼呼的,人多嘴杂,到时候仇人寻上门,你可别怪咱们护不住她。”

陆白羽审慎闭嘴,点头称是。

陈其玫转了个腔调,商量道:“真有个事要跟你说,昨日去你外祖府上,听你外祖说,正二品尚书令李宁国的千金对你有意,想让你外祖撮合。李千金高门大户,知书达理,我看这门亲事靠谱。”

陆白羽成了个摇头的陀螺。“我说一遍,只有一个答案,不行。”

陈其玫脸色阴沉下来,随时要打雷下去发作开。“既然你这么冥顽不灵,也别怪为娘的狠心,别说那琳琅对你没意思,就算有,我也能棒打鸳鸯。”

陆白羽觑见陈其玫脸色不妥,心知她不是个善主儿,肚子文章做得响亮。“您这话什么意思?”

陈其玫阴测测的笑道:“倒是你提醒我了,琳琅身上背着血海深仇,她是仇家的落网之鱼,要是我放风出去,十年前月海山庄惨案尚有活口,你说,琳琅还保不保得住?”

陆白羽心下大骇,陈其玫这招隔山打牛用得妙极。他要是忤逆,就是把琳琅往死路上推。“没想到,您这么狠?”

“为娘者宁可肝脑涂地,势必要给儿子最好的安排。那琳琅在陆府是生是死,喝粥吃饭,全看你陆大少爷如何抬爱了!”陈其玫话已至此,心觉疲累,一颗拴在陆白羽身上,被他百般辜负,还指着脊梁骨骂她狠。

陆白羽只能稍退一步,但他与琳琅朝夕相对了十余年,如何心狠也割不断这份痴情。“我要琳琅,无论如何,我要琳琅!”

陈其玫决断看了陆白羽一眼,他神色溃散,心里愁苦。但为了儿子的前途和陆家的安宁,她忍耐太久了,只能一意孤行。“琳琅不能上台面,你非要她,行,指给你房里当通房丫头,将来生了孩子,也断不能入族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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