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绩出来的那天在下雨,倒是寄希望那是个晴天的,因为那天我是要去吴老爷子家里看望他的。
那张金卡我小心翼翼的放着,谁也不敢讲,就好像不是被人给予的,而是经过不正当的途径得来的一样,十分的不自然,几乎隔一会儿就需要去看看那张金卡还在不在。
“要是没有这张卡就好了……大可不必这样烦恼就,没钱的日子期待着来钱,现在的意外之财却仍旧不能令我开心,不如趁早还给吴老爷子,是谁的就是谁的,对不对,这才是正常的逻辑。”
是对钱不感兴趣么!当然不是,恐怕究其原因还是图个心安,可是同时又会有另外一个声音闪烁其词,“老话说得好呀,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
都很有道理,可是那不是一笔小钱,要知道,一千五百块对我们这样的家来说已经属于是巨款,更何况那是一千五百万呢,一千五百块是薄薄的一叠,可是一千五百万那就是把一千五放大一万倍。
完全没有概念的事物的吸引力就只会停留在想象上,若是真的见到一千万百万现钱,想必是会晕死过去的。
一直等到屋檐的雨水滴答滴答,没在成流后才出发,道路上布满泥泞,艰难的骑行,在路上还不时地摸摸揣在兜里的金卡。
到了梅镇街道上,街道两边的门市开着门,街道上因为被雨水洗过,像一条长长的黑玉带,若是在平时的晴天,镇子上街道是繁华的,周边的乡民都会背着背篓上街,些许闲人在街上来回转悠。
可,只要一下雨,就十分清净,而且由于离河很近的缘故,本来这镇子上空气中就水汽足,下雨前天上的黑云一盖,水汽憋在这里,就燥热,潮湿得不行,直到天上的雨歇斯底里的下下来,人就畅快很多。
从街道的这头望那头看,现在街上人少,就可以从这头一览无余的看到对面的那头的口子,摩托车的轮子在湿漉漉的路上,发出细细碎碎的声音来。
超市老板坐在门口翘着二郎腿,他脸上的疲惫应该是这场雨造成的。
“要啥?”老板像是刚睡醒似的。
“来……买一条烟,打点儿酒,买燕麦,豆奶粉啥的有么!”他手往里一指,他柜台里面有一台小电视机,正是在放地方台。
瞥一眼,看到县城那垮掉的半壁山周围已经被封上,报道深入,说是此处是这次大雨垮塌最严重的,也说是这是县里的古迹,屹立几百年不倒,却毁在大雨中,很遗憾,被冲到下游堵住江水,现在有关方面在研究堰塞湖的事情,镜头一转,就到古达大坝前面,那几个大石像在电视新闻画面当中显得那么渺小。
“哎呀,真吓人!这大的石头,还不得把长江给堵死,垮了半边山……”店主和我看着小电视,虽然我现场看过,现在看也还是令人触目惊心。
“万幸没有撞上古达水坝,不然后果就不敢想象!”这时候画面中一段实时的现场画面后,现场记者讲江里最大的一尊石像是康熙年间的飞骑将军像,原来是坐落在落将坡,山体崩塌冲到江里,现在各方正在研究如何在不破坏石像情况疏通水道。
既要疏通江水道,又要保护文物,露出的石像尚且如此庞大,浸在江水中的那一部分就更大了吧,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况且不止一尊石像。
付了钱,骑上车子,便往吴家岗村奔过去。脑子里却不是那张金卡和一千五百万,而变成了长江里那几尊庞大的石像。
吴老爷子坐在院子前面的躺椅上拿着水烟袋抽烟,或许是听到摩托车发动机轰鸣声,他从椅子上坐起来,他的长烟斗像一支长枪架在椅子前面的的小板凳上。
长烟斗在他成了他手里的拐杖,尽管他的步子只有微弱的蹒跚,长烟斗在他手里一甩一甩,我站在门口,哗啦啦的栓在大铁门上的铁链落了下来。
“大爷,天儿还没有黑,锁上门是做什么!”
“我记性不好,最近一段儿老是忘记事情,动不动就忘记关门,不知道是老了还是怎么着,索性不出门也将门锁起来。”
“那是,那是,家大业大的,要丢个什么东西可不得了,保险些好。”看着老爷子郑重其事的说他大白天锁门的缘故。
吴老爷子先是一愣,明白过来,哈哈一笑,“小子会说话!”
满身浓厚的旱烟味道,低头一看烟斗里的火暗暗的,他凑上嘴去猛吸一口,便将眼看着快熄灭的烟火,现在又亮起来。
我自己沏茶水坐在老爷子旁边。他问我些吃饭和家里的家常,说隔壁的高中生今天出高考成绩,询问我有没有查询。
这个时候就应该出来了。
“查一查看。”手机上点进成绩查询通道,输入信息,在点开查询按钮之前没有任何别的想法,可就是在要点开的那一刹那,就犹豫了,仿佛回到三年前进校门的时候,就像是在昨天一样,三年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三年前用一个成绩进高中,现在要用一个成绩进大学。
“咋啦,还紧张了呐?”老爷子微笑着看着我犹豫不决的我,只有我自己知道成绩多么糟糕,老人一脸欣慰,可能在他心里,能上大学就是很好的,用他后来的话说放在古代至少是个举人,很了不得的嘞。
“478。”方才存在的侥幸心理现在终于落到实处。在最简单的比大小的游戏里,好像是每人捡一张牌用来比大小,经过长时间的努力,挑到诸如一张10或一张J之类的中等牌,比较幸运的是好歹是越过最低标准线。
“咋样,你一定是考上了,对不对!”老人咂摸这烟嘴。
“是滴,上是上了,就是中等水平,没有拔尖,也没有垫底,平常的水平。”我和老头几乎同时露出笑脸来。
吴老爷子连连点头,不断地说好这个字,那一刻,假想是已经过世的姥爷,拍着肩膀。
“大学生,就是大学生!可算有了主心骨,可算是他没有看错人。”老人比我要更高兴,甚至于放下长烟斗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
“大爷,我去县里看过吴大哥呐,他很好,让我给您捎话,您不必担心他,自己顾好自己的生活就好,别的都不用多想……”尽管老吴并没有这么讲,可老人是很认真的听我说话的。
一说起老吴,老人的眼里含着泪水,转头抽一口烟。
“好小子,我儿子我最了解,你不用多说,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他沧桑的脸上皱纹一皱一皱的。
从口袋里掏出金卡来,递到老人面前,我长舒一口气,准备好我归还金卡的说辞。
“大爷,这卡里面有很多钱,您还是自己留下啊,我拿着不合适。”老人的眼睛看着金晃晃的卡片,愣愣的,“这是您儿子给您留下的养老钱,在我这里不保险……是,我没有见过这么多钱,而且,我这么小,还不知道钱这个东西怎么管,不管是挣钱还是花钱的事情我都不懂……所以,您老知道的,这卡还是归您。”
“小华,你不要再说了,我已经老了,你给我这卡也没有用处,是不是?况且,这是吴振勇给你的,它不是给我的。”
我似乎体会到他们这父子之间的微妙关系。
“那您愿意去那儿看看他吗?”其实,在上次见他的时候我就想说来着,碍于路途遥远,事物缠身,所以没有开口,当然,那时候也没有发觉他与儿子之间的隔阂。
老人摇摇头。
放下烟斗,任烟斗里的烟火慢慢暗淡下来,他说已经到了午饭的时间,刚刚起身,再看看我,告诉我在这儿不必这么拘谨,大可以到处转转。
我跟着他进大门,里面的陈设跟上次来的时候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现在沙发上、桌椅上、高高的木柜子,反正只要是除开老人现在自己用的物什,别墅里面其它装修的物件老人都盖上了宽大的布罩起来。
屋子里由于窗帘闭着,有些暗淡,我看出老人拉窗帘的想法,赶上前去拉开一扇落地窗的窗帘。
登时,就亮堂起来。
我看到在大厅的两边有两座旋转楼梯,古檀色的,饰面砖光溜溜的,应该是老人清扫过的。
有所不同的是,楼梯中间摆着四棵长短不齐的文竹。
“儿子养的,前两天下大雨,听说这竹子金贵,不能泡水,费了大力气才给搬进来,累死老子我!”老人微歪着头看着那几颗竹子,脸上溢出一种成就感来。
“我腿脚不好,你想上楼看看的话就自个儿上去,上面……咳,上面也没什么好看的。你随意,我要去煮饭。”我点点头,他撤身往那边的厨房去。
二楼、三楼以及阁楼的内容吸引着我,按照单层面积来算,这一层的面积有将近两百多平,虽说二楼以上有往里头缩进,可也是不小的面积,这么大的房子确实令人有些匪夷所思,老吴离婚了,现在就剩下吴老爷子一个人呆着。
旋转楼梯的坡度很缓,踏步很宽,只有走上去,才发现踏步宽度像是一条小路,很意外,看起来光滑的饰面砖,只有脚步踩上去,脚底才感觉到一种黏结感,软绵的感觉,忍不住往脚下看,那砖面确实不同于平常的用料。
上到楼上,格外宽敞的大厅,外侧的落地窗明亮,天空近在眼前,白云蓝天被窗口截断的这一片是一副漂亮的画卷。此处二楼的陈设显得十分华贵,家具虽然陈旧,也都是过时的用具,摆放的也十分有新意。
沙发是老式的木沙发,同样的在窗子的两侧摆着绿植——想必是老爷子搬上来的。宽大厚重的电视机挂在电视墙上,面上蒙着布,电视两边的高大立柜里面放着的是一摞摞的就书籍。
大厅正中间铺就的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花色是红色居多,绘着各色几何图案,认真一看,就会发现这是针织手工地毯。
衔接着大厅的两边是卧室,另外中间还有一间会客室或者办公室的房间的门大开着。屋后的风卷着窗帘荡起来。
正对着桌子的墙上挂着一副巨幅画像,挂的不是老吴的结婚照,却是一副古人画像,看样子是一个古将军像,油画的风格,脸上勾勒出的表情仍旧那么英武,腰间佩剑是紫红色的,即便是在画中,却依旧那么凌厉。
画面很精致,身上的盔甲凹凸有致,铁光闪闪,画像外面有玻璃,未曾蒙尘,人像的眼睛正视着前方,坚定不移,铁盔罩住头,两边的铁片盖住两腮,鼻子尖尖,形容昂扬。
画像的正下方摆着一只香炉,香灰有的洒在炉子外头。
我在哪里见过,真的,却说清楚在哪儿见过,就是见过,很明确的印象。
“这是我家家祖,康熙三年武状元,辽北飞骑大将军吴鸿毓。”老人说起家祖语气铿锵有力,仿佛低一个音调都是大不敬,并且我看到他的手在冲画像作揖。
“这样……”我反应过来,“那……那县城那座将军石像……也叫飞骑将军?是……”
“不用想,是一个人!”老人的话令我万分惊叹。老人的眼里些许湿润,“吴家无后人呐!宗庙现在都毁掉啦,气数尽了,无法拯救……”老人摇头。
“您这是……”吴老知道县城大雨石像被冲进江水里面的事情。我不多说,他默认。阳光从玻璃窗上斜射进来,霞光映在画像上,将高大的画像渲染成夕阳的残红色。
“算了算了,老了老了,不说了,也顾不上,饭好了,咱下楼吃饭吧。”老人将画像玻璃上的灰尘拿衣袖拂去。
“小子,你看我头上的白头发现在越来越多了,都是这些日子白的,你还想得起来第一回你见我吗,那时候你管我叫大叔,现在我是你大爷了就,人呐,老去只是一段时间的事情。”很明显,老人不是在单纯的感慨,他还有别的事情要讲。
“没有,您是一个人太孤单造成的。”我安慰没有起作用,他手颤抖着在碗里夹菜,又手颤抖着往嘴里送菜,他的牙似乎也不太好,咀嚼需要好一会儿才下咽。
“你要不麻烦,我想去一趟县城,我有个哥哥在县城,他这回死了,我得去奔丧。”他很平静的说道,似乎是到了这个年纪,对于生死司空见惯。
“唉!我已经几十年没有见过他了!”老人眼睛望着门外,眼睛附满了西边的晚霞光芒,一种沧桑的残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