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茶肆灯火通明,后院已歇息了,小厮开了后门,打着哈欠问是谁。
赵左进了来,穿过灯笼照亮的宽敞回廊,他驻足片刻,望了一下月光覆盖的院落,每样东西都轮廓清晰,所有的一切都在宁和之中,心里涌流一股亲密的柔情。
飞丫头听到小丫头的敲门声,点了蜡烛,披着衣服开了门,赵桢直奔着谷穗的房间,飞丫头试图拦着,李齐拦了过来,摇了摇头。
黑夜里,赵左感觉得到谷穗熟睡的均匀的呼吸声,轻轻地坐在她身边一会子,便安心地回去了。
次日大早,谷穗正在用饭,老管家着急忙慌地进来了“公子,出事了,霸州出事了。”
“出事了?”
“霸州来信,‘桃花庵’被人告了,说我们逼良为娼。”
“逼良为娼?”谷穗接过信件,看信,向飞丫头说道“我要回去一趟,把巴童叫来,这儿的事你和书丫头凡要事和老管家商议。”
“公子?你带上老奴吧,虽说我是把老骨头了,也有个照应。”
“你留下来吧,这里需要你。”
飞丫头亲自收拾了行李,谷穗即刻带着巴童,出了京城,沿着官道一路向北奔去。
天阴沉的很,路上人烟稀少,昨儿夜里下雪只盖了路面,雪有些化了,路也不好走,一个白天方才到了清州,住进客栈,客栈里冷冷清清的。
次日清晨启程,虽天儿清冷了些,今儿个却是见着了太阳,路上也见些个赶着驴车的,偶尔还见到拎着酒壶,喝的东倒西歪的。谷穗停了马车,问了路。
“再往前三十里便是澶州城了”在大冷天里,老人家仿佛想要赶快结束闲谈似的转过身来,接到“明早还有场大雪,还是快些脚力吧。”
他那嘹亮的回音在旷野里回荡,这主仆二人今日快了些,谷穗百无聊赖的望着窗外,景物在眼前像电影般的叠影一般晃动,在黄昏中朦胧暗流里消融在一起,竟是这般超脱般的凄美,谷穗拿出小提琴拉着曲子应景。
趁着冷冷的夕阳未落,到了澶州城,进了客栈,正吩咐小厮弄些洗澡水来。却瞧见一人笑意盈盈的站在自己面前。谷穗瞧的高兴,手背在身后,晃了过去,笑道“敢问这位公子,怎得行的这般慢?”
耶律重元瞧着她,满心欢喜“这么快跟上来了,怎么?你这么不舍得我?”
“嘁!”
谷穗看了看他身边只有九乘一人跟着,便问道“使团呢?”
耶律重元并不答话,只管瞧着谷穗笑。
巴童说道“元公子,你在,我可放心了,你都不知道,一路上见不得几个人,心里竟有些害怕。”
谷穗说道“你朝着我笑做什么?是他害怕,我才不怕。”
耶律重元道“好,好,你不怕。”
两人又嬉闹一会子,谷穗泡了个澡,开了里间的门,瞧见耶律重元正守在外间,问道“巴童呢?”
若有似无的香气袭来,耶律重元瞧着她湿漉漉的秀发披落肩头,肌肤细腻泛着些许粉色的光泽,裹着绵羊皮的披风,恍恍惚惚似是在哪里见到过似的。
谷穗见他呆呆地不答话,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却被他捉住手,被拉着靠着火炉边坐了。
重元拿毛巾擦试她的头发,谷穗呆呆坐在那里,有些恍惚,伸手去拿他手里的毛巾“我自己来。”
“别动,我来。”
昨夜,雪悄然地下了一夜,今早用了饭启程,重元进了谷穗的马车,乐了。你道他为什么乐了?昨日只是瞧着它比别个马车大些,这才晓得,这丫头嫌路不平颠簸,把木头椅子改成了软熊皮的蜗牛椅,铺着厚厚的毯子,还置了烧的正旺的火炉子。这马车颠簸使得蜗牛椅荡秋千似的,反倒舒适的很。
“我们玩双陆棋吧?”
重元半闭着眼睛,笑意盈盈地问道“输了的怎么惩罚?”
谷穗对着自己的额头轻弹了一下“弹脑门怎么样?”
“自己弹自己?”
“当然不是,谁赢了,弹输的那一个。”
“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
第一局重元便输了,谷穗冲重元做了个鬼脸,给手指圈起的环吹了口气,嘴里念念有词“风雨雷电,高山大地,请给予我自然神力吧,呜哩呜哩呜呜哩。”
“呜哩呜哩呜呜哩是什么?”
“咒语。”
重元嫌弃地皱了下眉头。
“额头伸过来。”
重元不理。
谷穗欠着身子,‘嘭’地一声弹到重元地额头上。
重元吃痛地捂住了脑门“你怎么这么大力!?”
谁知第二局重元又输了,谷穗高兴的踢着双腿,竭尽全力地给了他一个二指弹。重元捂住脑门,说道“下手这么狠,要谋杀亲夫了。”
谷穗要下手打他,手停在空中,咬着嘴唇说道“你休得胡说,下次会更痛的。”
耶律重元笑道“臭丫头,看我怎么赢你。”
两人又是一番争斗,先是谷穗占了上风,吃了他好多子,谁知下半局,竟渐渐落败了。重元摩拳擦掌“看我怎么报仇!”
谷穗只得乖乖地送了脑门子,闭了眼睛,说道“快点下手吧”等了好久,也不见动静,正睁开一只眼瞧瞧,额头被亲了下,谷穗睁开眼睛,脸刷地红了,气恼道“你犯规,你这个臭无赖。”
耶律重元只管笑。
“不玩了”谷穗便窝到软椅里,睡觉去了。
耶律重元拉起羊皮毯子给她盖了,谷穗把帕子放到脸上,两人又说会子话,伴着车轱辘的吱呀碎响,晃着晃着睡着了。
睡了会子,谷穗伸了个懒腰,挑了帘子,一股冷空气卷着雪花进了来,雪正下的紧,农舍星星点点的散落在白茫茫的原野上,说不尽的冷寂。
谷穗看着身边骑马的九乘说道“九乘,外面怪冷的,你进来吧,里面暖和呢。”
九乘说道“不冷。”
谷穗把手里的暖手炉给他。
“不用。”
谷穗把身子伸出窗外,硬塞给了他,九乘接下,把它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里,又从另外一只手换了回来,实在不知放到哪里的好,便塞进怀里去了。
谷穗推了门,挤到辕上去说道“你们进去,我来驾马车。”
巴童笑道“公子,你敢驾马车,我们还不敢坐呢。”
“你这臭小孩。”
车把式笑道“只管放心,有小的在呢。”
巴童看了看车把式“不行,我还是在这儿守着公子。”
“三个人施展不开,你进去吧。”
耶律重元出来了,挨着谷穗坐下,转脸对巴童和车把式说道“你们进去吧,我来。”
两人方才进了车厢里,谷穗裹了裹风帽,看了重元“你先等等,转过头来。”她帮耶律重元把斗笠拴好“好了。”
两人一面驾着马车,一面欢喜地瞧着路边翠绿的松柏被银色装裹。远处的梧桐树的枝干已呈现温和的原木棕,像一个寂静的女子,却不失了性感和可爱。黑暗慢慢笼罩,夜空下一片白茫茫,马车放慢了些,巴童把灯笼挂在车厢前后,发出橘色的光,朦朦胧胧的,不多时便进了小城镇。
说这一路上,有耶律重远同行,自然是热闹了很多,说说笑笑几日便来了霸州城,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谷穗一行直奔‘桃花庵’去了,妈妈带着姑娘们一早提着灯笼,踏着风雪迎了出来。
妈妈瞧见谷穗欢喜的很,命人上了茶“听说爷您要回来,早就生了炉火,烘了被子,姑娘们欢喜的紧,一大早地就伸着脑袋等着,还以为您先去了茶楼,妈妈我还落了埋怨呢。”
妈妈看见重元问道“这位爷是?”
谷穗说道“给他开个房间。”
“是”妈妈吩咐下去了。
重元皱眉“哎,我说你,怎么一点儿都……”
谷穗笑道“不是白睡的,收钱。”
重元对妈妈说道“我睡她的房间。”
谷穗皱了皱眉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有房间?”
重元笑着,自顾着去了。
姑娘们围在谷穗身边玩笑了一会子,妈妈说道“生意要做,怎得在这挤着呢?”姑娘们方才散了去。
“爷,那姓严的混账正在楼上吃酒呢。”
“……”
“他一味地去外面混说,怕我们落了逼良为娼的恶名,便留着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了。”
“……”
“严松有个舅舅在朝廷当右侍郎中,说姓刘,对,就是刘大人,严松就是刘大人的外甥。严松的老子娘很早过世了,前几年严老爷也走了。严松便拿了几贯钱打发走了他的继母和妹妹严柳。严柳没有了生计,又要养活她老娘,就来了咱们‘桃花庵’做艺妓。严松吃喝嫖赌败光了家产,就打起妹妹的主意来,听说‘桃花庵’还有他妹妹的股,像鼻涕一样地沾上来,怎么也甩不掉了,说咱们没他的签字画押,就是逼良为娼。”
“把严柳叫来。”
“在门外候着呢。”妈妈走到门前,叫来了严柳。
严柳上来扑通一跪“爷,救救奴家吧。”
谷穗忙地扶起她“既然你哥哥来要人了,我就放你出去吧,赎身的钱也不要了,按合同你不是‘桃花庵’的人,你的股自然收回,红利算给你,这样下来,也能买下几亩田,你也能够养活你老娘了,你看这样如何?”
严柳一下子跪在地上“求爷开恩,留下奴家,奴家就是死也不回严家,求爷救救奴家吧,哥哥非把我们娘俩盘剥了不可,完了,又再把我们娘俩赶出来,那时我们娘儿俩又靠谁呢?求爷发慈悲救救我们娘俩吧。”
“你站起来说话。”
严柳站了起来。
“你当真想留下?”
“请爷开恩,留奴家安身之处。”
“那好,从现在开始,你要一切听我的吩咐。”
“奴家但凭爷吩咐。”
谷穗耳语一番。
严柳又跪了下来“来世自当结草衔环,报答爷的大恩大德。”
谷穗叹了口气“你莫要再跪了,真真是折杀我,我怎能受此大礼,你既是我的人,我定会护你周全。”
次日中午正门庭若市时,几个大汉把饥肠辘辘的严松抬出去扔到了大街上去了。
严松大叫一声“哎呦!摔死我了呦,你们这些狗东西!”来来往往的人对他无不指手画脚,耻笑不已。
“哎呦,你不能踢我!我又不是狗,哎呦……”严松挨了一脚,再也不敢骂了“你不敢踢我!”他看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爬起来,边拍了身上的雪,边往后退“爷还会再来的!爷要你好看!”便灰溜溜的走了。边走边骂咧咧地在街角处撞到了一个小哥“怎么走路的?不长眼啊!?”
那小哥不怒反笑“这不是严公子么?。”
“呸!狗东……”
“严公子,您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了,早几年前小的在刘大人府邸见过您。”
严松实认不出他。
“小的可记着您那,瞧您这满脸怨气的,今天小的请您下馆子。”
严松这正受了窝囊气,无人诉说,看有人请吃饭,自己也是饥肠辘辘,便跟着去了。
那小哥叫上一桌子菜,又叫跑堂的倒上酒,严松此时又冷又饿的,也顾不得体面地吃了起来。
“严公子,您的事儿小的都听说了,这‘桃花庵’欺人太盛,不过他们再怎么欺负,也不能欺负您啊,您可是右侍郎中刘大人的亲外甥。”
严松咽下卡在喉咙处的羊肉,挺了挺身子“呸!戏子都是无情义的狗东西!像踢球一样地踢我一脚!”
小哥给他斟了杯酒“那可不是拿您当狗了!呸!我说的什么!您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凭他知府老爷也得给你几分薄面!”
严松挺了挺身子,梗了梗脑袋,满脸的横肉抖动起来“那是!我舅舅可是京城的大官!”
“小的可听说了,小时候,刘大人对您哪可是百依百顺的,就冲着这份情,任谁也抢不走,到时候您进京投奔您舅舅,还不是要做个县太爷什么的,凭他是什么,还敢欺负到您头上来。”
“还是你知道!我要告诉我舅舅,他们当下贱的东西一样对我。”
“那可真是太过分了!照小的说,您那跑到知府告‘桃花庵’,就算要不回妹妹,也还能捞回钱不是?小的可听说‘桃花庵’可是给了股的。”
“那可是,前些日子也有人给我说过。我要那狗仗人势的东西爬过来求我!”
“有人给您说过?”
“还给了我好些银子使呢。”
“那人看公子您日后一定得意,倒是个有见识的。”
“那是!可惜了,我没问姓名,爷以后绝对不会亏待他的!这能行?”
小哥眉头凝结“啊?啊?行啊,怎么不行?”小哥趴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严松乐开了花说道“你叫什么来着?”
“小的姓张。”
“张小哥,我发财了少不了你的酒菜,那些个门缝里看人的下贱胚子,爷要你们全部跪下来求我……”严松酒足饭饱后就踉踉跄跄的去了知府击鼓鸣冤。
谷穗在‘桃花庵’躺着的时候,妈妈慌慌张张的来了,说官府来人了,谷穗让新官家带着严柳和严夫人去了。
坐堂的陈大人问道“谁是‘桃花庵’的说话人?”
新官家先生说道“东家不在,一切由老奴做主。”
此时外面击鼓鸣冤,陈大人请人去看。
官差带着严柳和严夫人过来了“大人,堂下这二人是来告状的。”
严松扭头,唬了一跳,指着妹妹和继母说道“大人,此二人就是草民的妹妹和继母……”
陈大人拍了惊堂木,严松吓的一哆嗦,酒醒了。
陈大人问道“这么说来你们二人与本案有关,那么两案件并作一案审理,你且说来你状告何人?”
严柳和严柳氏二人跪了下来,磕了个头,说道“民妇严柳氏有冤,请大人给民妇做主。”
“严柳氏你因何事状告何人?有冤本府自会查清,还你公道。”
“民妇状告严松……”
严松说道“大人,是小人状告她们倆,不是,是草民状告‘桃花庵’逼良为娼,怎么反倒……”
“闭嘴!我是在问严柳氏。”
“大人,民妇告严松不孝。”
严松侧过头“你……”
陈大人拍了一下惊堂木“不问你,不要插话”又接到“严柳氏,你抬起头,细细说来。”
“民妇本柳氏是严家的继室,老爷死后,严柳就把我们娘俩赶了出来。我们娘俩出来后接些伙计营生。谁知严柳败完家产,他丧尽天良,居然要卖他妹妹。幸好小厮好良心,告知民妇,我们娘俩便连夜逃走,幸得‘桃花庵’收留,靠着献艺为生,谁知他竟跑到‘桃花庵’去闹,我们娘俩一直不敢声张,把赚到的钱财都给了他,他竟还一再逼迫,请大人做主。”
外面听审的百姓,指指点点:
“怎么还有这么样的哥哥?”
“就是,可不是畜生不是……”
陈大人拍了一下惊堂木“严松,可有此事?”
“大人,柳……”
“你只管回答是或不是。”
“是。”
“严松,你为何把母亲赶出家门?”
严松得意的说道“大人,是,柳氏只是继室,并不是我的母亲。”
“继室也是你父亲的妻子,当然也是你的母亲。”
“大人,我父亲已经死了,所以我和她的关系也断了。”
陈大人说道“你……,那你又为何状告‘桃花庵’?”
“大人,‘桃花庵’逼良为娼,逼迫草民的妹妹卖了清白。”
严柳说道“大人,他胡说,‘桃花庵’没有逼迫奴家,幸是‘桃花庵’的收留才保得清白,卖艺为生。”
“父亲过世,你的事情理应由哥哥我同意画押”严松向陈大人说道“大人,我没有签字画押,也没收到钱财,请大人做主。”
陈大人问道“‘桃花庵’,他说的是否属实?”
管家说道“大人,我们的确不曾要严松签字画押,大人,我们根本不需要他的同意。”
严松跳起来说道“胡说,我是她的哥哥,怎得不经过我的同意?”
管家说道“大人,刚才严松已说了,继母因为父亲死了,已经不再是母亲,那么同样妹妹也就不再是妹妹了。”
“胡说,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
“大人,兄妹并无直接血缘,如果说有也只是一半,但是这一半也不是同一半。父亲死后,严柳把妹妹赶了出去,说明他待妹妹并无亲情,这就证明了严柳身上的那一半血并不同于严松身上的那一半,所以并无血缘关系,请大人明断。”
“言之有理”陈大人向严松问道“严松,你说认不认严柳氏的状告?”
“这……这……大人,我……他……他这是狡辩!狡辩!”
严柳氏磕头,说道“请大人做主,还民妇公道。”
“大人,我不告了。”
“那严柳是不是你妹妹?”
“是。”
“那你不赡养母亲,并把母亲赶出家门,比豺狼还凶狠,来人哪,一百大板。”
“大人,不,不是我妹妹。”
“那好,你用强制手段占有他人财产,无故到‘桃花庵’闹事,污人清白,数罪并罚,一百大板。”
严柳跪了下来“大人,念及舅父,请大人从轻处罚。”
管家说道“大人,想必严松已经悔过,请大人从轻处罚。”
严松爬了过来“对对,大人,我悔过啦,再也不敢啦,求大人饶了我吧。”
陈大人说道“来人,五十大板,以儆效尤。”
官差上来拖严松,严松忙着磕头求饶“大人,大人,都是人撺掇小人干的,说只要找‘桃花庵’的事儿,小人就能拿到股,吃喝一辈子不用愁了,还能娶到媳妇,他还给了我银子……”
“那人姓谁名谁?家住哪里?做什么营生?”
“大人,他没给我说啊。”
“一派胡言,花了人家的银子,你还不知姓名?拖出去。”
“真的,小人说的都是真的,哦,姓张,不,不,姓王……”
“拖出去”陈大人打着哈欠下去了。
外面传来严松的哀嚎声。
原来这张小哥正是‘桃花庵’的小厮,谷穗将计就计激他告官,方洗清了‘桃花庵’的污名,又白白得了宣传,正是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