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叠山所恐惧的果然发生了,这帮小大人和他设想的一样主见十足。甚至于,他们并不认为二十多岁的张叠山足够够格当他们的老大。
比起经验老道、处事不惊的老资格而言,张叠山的热情、主动、民主、仁爱愈发证明了他的幼稚和无知。
和学生交朋友?
凡事好好谈?
推崇“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素质教育?
张叠山,你脑子锈掉了吧?
这里可是第一中学!
全市升学率最高的学校!
张叠山灰头土脸地走出了教室,可事情却刚刚开始。
当天晚上就有很多家长连夜打了电话,苦口婆心说道理的、追忆苦难博同情的、威逼利诱谈价码的。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万万不能让那个四中的差生和自己的孩子坐。有甚者竟还提出了如果没有人愿意和那孩子坐,让应该立马让他滚蛋的言辞。
张叠山陷入了入职后的第二次苦闷,相比于遭冷遇的运动会,家长紧锣密鼓的围堵更让他喘不过气。他开始有些后悔自己答应接收这位转校生的决定。
在校长办公室里,当每位班主任都装聋作哑,不做回应时,张叠山缓缓举起了手。
“校长,要不让他来四班试试好了。”
“哦?张老师是同意接收他了?”
“我认真看了他的基本情况,虽然成绩不理想,但是没有污点。行为举止算得上端正。可能只是没找到学习方法,才对读书提不起兴趣。只要加以引带,还是有希望的。”
张叠山一番客观中肯的评价,关键时刻的担当搏得得了任校长的好评,却让高一其他班的班主任偷偷笑掉大牙,争相在背后模仿。
张叠山虽心里不快,却也并未将各种冷嘲热讽放在心上。他始终相信教育就应该给每个人以公平的机会。教育的目标就是让人变得更好,而老师就是能让孩子变得更好的人。
这个理念自他学师范专业开始,到后来读研究生,而后又跟随他去边远山村支教,从未改变。直到他遇上如此多爱子心切的父母,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理论在现实面前有些无力。
同样是为了孩子,那些父母又有什么错呢?
三天后的语文课,张叠山拿着课本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身穿纯白长袖衬衫,卡其色休闲裤。白白净净,留着短发刺猬头的高个子男生。
全班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的活儿,等着看他们这位年轻班主任的选择。
张叠山扫了大家一眼,微笑着道:“大家来认识一下我们这位新同学,罗御风。往后大家在一个班学习,要互相关照、互相帮助。让我们热烈欢迎新成员的加入!”
一阵零零星星的掌声过后,是一片死寂。每个人都盯着张叠山,看他要怎么安排这个烫手山芋。
张叠山望了一眼教室后方垃圾箱旁边的空桌椅,尽管他已经思虑多日,且和罗御风也沟通过,可于他心里显然并不接受这个决定。
难道差生就不配有选择权?
不配有起跑线?
当然不!
但眼下,他却要接纳这个残酷的处境。
“罗御风,你先暂时坐到最后一排角落的那个位置上。等,等重新调整座位了再说。”
张叠山还是没忍住,加上了不该说的“后半部分”。不管能不能实现,先说了再说。至少此刻他不说,真会憋死。
可此言一出,下面又瞬间炸了锅,教室里一片哗然。
张叠山站在讲台上成了众矢之的,那个无辜的少年也无疑成了靶心。
“张老师,张老师,这里!”
张叠山望向教室中间,在窜动的人头中举起的一只手。教室里瞬间静了下来,众人齐刷刷望了过去。
卫澜从容站起身来,微笑着望向张叠山:“张老师,我和罗御风坐。”
低眉垂头、左摇右晃的少年,倏尔定立住。缓缓抬起头,隔着半个教室的距离,看清了这个挺立着上身,言词凿凿的女孩。
她左额处别了一枚银色发卡,乌黑蓬松的短发恰好包住一张肉嘟嘟的脸。一双淡淡的粗眉,圆圆亮亮的双眼,高高上扬的粉色双唇,左脸颊挤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这张清秀、温婉、可人的脸,很多年后,依然无比清晰地映在罗御风的脑海里。尤其是那双明晃晃的眼睛,就是黑夜里的两颗星辰,一开一合间,闪烁着最耀眼的光芒。
“叮——”下课铃响了。
张叠山似乎还意犹未尽,粉笔头依旧捏在指间,来回搓着,走廊上却开始喧哗骤起。
他呼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合上课本,将粉笔头扔进笔槽中。抬起头望了一眼第二大组第五排,投以感激、宽慰的浅笑。
卫澜却一直忙着埋头做笔记,直至连张叠山彻底离开了教室,依旧浑然不知。
“谢谢你啊!”一个磁性的男声飘然而至。
“啊?”卫澜停下笔,扭过头望着身边焕然一新的同桌。
“我说谢谢你。”罗御风正经八百地又说了一次。
“哦,不用客气。”卫澜拿起笔,又开始寻起重点内容来。
罗御风摸了摸口袋,伸出两根指头往开了包的黄色烟盒里夹出一根来,右手正要准备摸火时,一抬头却发现一双亮亮的大眼睛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他愣了愣,还是把烟塞了回去,顺势从抽屉里摸出一本书摊在桌上,整个人往后背椅上一靠。
“我就这样。”
卫澜徐徐扭过脖子,继续忙起她手中的活儿:“我知道。”
罗御风瞥了她一眼:“为什么帮我?”
“不为什么,互相帮助而已。今天我帮你,明天你再还我呗!”卫澜的口气说地跟买菜似的,反倒让罗御风心里有些打鼓,他最讨厌这种亏欠感。
尤其是听到那个“还”字,两条浓浓的眉毛瞬间凑到了一起。他不再接话,告诉自己不要再卷入无端的是非,大家互不干扰,相安无事便好。至于亏欠的,有机会双倍还上。
卫澜从厕所回教室的路上被迎面走来的向尧和陈曦一把拦住,三个人立马勾肩搭背地黏在一起。
“咦咦咦,这下开心了吧!大帅哥呀!赚死了吧!”向尧啧啧啧地笑个不停。
“说什么呢?你说那不良青年啊?”卫澜翻了个大白眼,
“怎么了?”陈曦很是好奇。
“他可是口袋有烟,上课睡觉,下课撒尿的主儿。”
“哇塞,不是吧!古惑仔啊?身上有没有纹身啊?”向尧兴奋地差点叫出了声。
“至于吗?你想陈浩南想疯了吧?就一个混混,和外面桥上的‘晃晃’差不多,少花痴了吧你!”
“我看他挺老实的啊!也没弄头发,穿地也干干净净,不像你说的那种人啊!”
“陈曦童鞋,如果坏人都在脸上写着坏人,那这个社会就需要警察啦!”
卫澜话音未落,手就被狠狠拽了一下。
“来了,来了。”向尧小声嘀咕道。
卫澜这才左右打望了一番,果然一白衣男子正双手兜在裤兜里,从厕所方向走来。
三个人默契地保持着沉默,低垂着眼眸,等着“曹操”路过。
和卫澜想的一样,他果然不动声色,浑身释放着尼古丁的味道,混入路过的每一寸空气。她习惯性地伸出手捏住鼻子,左手扇个不停。
“走了,走了。”
“闻到了吧?都跟你们说了,还不信!小样!”
向尧、陈曦陷入了一阵沉默,此时上课铃“叮叮”响个没完,三人赶紧跑回教室。
“同学们,今天我们要上的是第三章的内容,请大家把基础训练拿出来。首先花个十分钟预习下,然后把基训的前面三道题做完,待会儿我们一起对答案。”
卫澜刚从抽屉里拿出基础训练,翻开对应页码,准备对照课本做题。不知道什么时候化学老师,人称猴姐的骨感少妇,已幽灵般袭来。挡住了窗户外射进桌面的阳光,“咚咚咚”地用手指敲着隔壁桌的桌面。
“搞什么?搞什么?这才上课几分钟?就睡上了?晚上干什么去了?”
罗御风不紧不慢地收回趴在桌上的两条长长的手臂,露出睡眼惺忪的一张脸,呆呆地望着前方。
“怎么又是你?上节课就是你打瞌睡,这节课又睡觉!都会了吗?不用听课了?”
罗御风咧嘴笑了笑,抬起手搔了搔后脑勺,依旧沉默。
人说“吵架不怕,就怕不吵。”这话搁暴脾气的猴姐这儿简直太合适不过了,面对死猪任烫的罗御风。猴姐气地面红耳赤,捏着拳的右手重重地捶在桌角上。
“下课跟我去办公室,让你们张叠山收拾你!”说罢扭头就走,重回她台上的宝座去了。
上次候姐也是这样作结的,结果下了课她竟然也忘了这事。不过当天夜里晚自习,张叠山倒是来了,把罗御风叫了出去,站在外面走廊上嘀嘀咕咕了好一会儿。
“候姐是好人,你别老欺负她。”卫澜噘着嘴,瞥了他一眼。
罗御风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瞄了一眼这位同桌,露出了他招牌式的歪嘴笑:“我对谁都一样。”
“对老师大不敬,你还有理了?果然差得毫无修养。”这火力十足的话已到嘴边了,卫澜还是牙一咬,吞了下去。双手抬起椅子,连同整个人往桌边挪了几寸,在两人之间划出整整一张椅子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