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澜坐得很直,双手叠放在腿上,脑子里却全然过滤掉了杂音,只是盯着眼前这位光彩熠熠的导师。
心中纠结之事已经困顿了她一个假期。她决定无论如何,今天都要给自己一个了断,再折腾下去迟早憋出问题。
张叠山右脚刚迈出教室,陈曦就绕到教室前面,从每小组第一排的同学桌上拿寒假作业本。没一会就收齐了,厚厚的垒成了小山,抱起来分量十足。
“陈曦,看着怪重的,我帮你一起送办公室吧!”卫澜说着就已经从对面,将作业本挪了半堆在自己手上。
陈曦有些诧异,卫澜的殷勤有些突然,不过她并没多想,愉快地点了点头。
闺蜜俩边走边笑,敲门进了办公室。张叠山正忙着备课,头也不抬,招呼陈曦把作业放在桌上就行。
卫澜缓缓地将作业本放好,望着埋头苦干的张叠山,心提到了嗓子眼。
陈曦在门口瞄着卫澜纠结彷徨的脚步,后知后觉地努了努嘴,索性将门合拢,独自先返回教室。
“那个,张老师。”
张叠山徐徐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位套着厚厚砖色毛线围脖,清新的短发洒落笼了一圈,托出一张唇红齿白、花面笑颜的女学生。
“哦,卫澜啊!什么事吗?”
“呵呵,也没什么事,就是,”她埋下头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想问下上学期‘三好’的结果出了没?”她的声音小到只有自己听得清。
张叠山的脸“唰”地沉了下来,他还一直愁着怎么提这件事,没想到对方竟会主动出击,找上门来。
长痛不如短痛,欺骗断然是行不通的,该说的还得说。
“卫澜啊,你也知道的。第一中呢是全市最好的中学,也是省重点中学,是众多学生和家长打破脑袋要来的学校,你可知为什么?”
“因为一中升学率高啊!”
“对了!所以在这里学习是一定不能拉后腿的。一个学生,学习是天职,也是第一要务,自然应该放在首位。
这次考试你就差几分就能排到前二十了。我相信这个学期,通过努力,你一定能把短板补上来,对吗?”
张叠山不愧是教语文的,三下五除二就把一个极其尴尬的结果和一段难以启齿的解释稀释地比例刚好。
既没有承认“三好学生”只看成绩的事实,又婉转地敲打了这个积极上进的学生,再多下一些功夫。
卫澜本是脑光子极其灵光的人,可这下却被乖乖地带进了套。
根本还是源于那个不能启齿的理由——她是托人找关系,交了一笔钱,“买”来的一中入场券。
话说回来了,如果不是为了考名牌大学,她犯得着放弃小镇上尖子生的待遇,来这里热脸贴冷屁股?
张叠山的话恰好充分为她的到来补充了堂而皇之的理由,作为局中人的她又如何能绕地出去?
“张老师,这么说上个学期的‘三好’我是没希望了?”卫澜失望的眼神犹如一根芒刺,刺入了张叠山的心房。
“那个,其实你也看到了,你的群众基础特别好,匿名投票你排在第三,和前两名只差了3票,真的非常棒!
你为班级做出的贡献,拿到的荣誉都恰恰说明了这点,同学们认可并感激你的付出。
但是‘三好’呢,它是一个综合评价值,我当时就想如果你能进入前二十,就肯定没问题了。
没想到,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不过,你千万别灰心,你的能力和素质有目共睹。只要学习上再使把力,肯定没问题。”
张叠山本就不擅长说谎,尤其还是睁着眼说瞎话。他比谁都清楚,王青云是绝不会同意卫澜入选。即便她是第一名,也会被他以其他理由干掉。
可他的内心确实为卫澜叹惋,也无限希望她能如愿以偿。可如今除了给她无限鼓励,让时间慢慢洗刷掉一些成见,别无他法。
“哦,我知道了,谢谢张老师。”卫澜嘴上乖巧,失望却溢于言表。
张叠山换了副温柔绵长的口吻说道:“卫澜,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吧!我是早产儿,出生时体重轻,保温箱里呆了一个月才见到我妈。
我妈从护士手中抱回我,哭地稀里哗啦,从此就撒不了手,恨不得把我时时带在身边。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丢了,
所以我从来没吃过苦。可是我的体质一直很弱,时常生病,后来有个医生跟我妈说‘你这样360°的花园式养育是不行的,你若是想要他身体好,就要他经历风雨。’”
然后,在我们家所有人的动员下,我妈终于同意让我每天参加田径班锻炼身体。
最开始老师练大家耐力,每天让我们围着操场跑二十个圈。我实在是气喘吁吁,几度晕厥。
可想着好不容易有一个逃离五指山的机会,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于是每次跑地迈不开步子时,我就告诉自己‘看到前面那个灯了么?再坚持一下,到灯了就休息。’
就这样,我每到一处目标,就又告诉自己新的目标。凭着这样的方法,我终于无障碍地跑完了晨练。有了第一次成功的体验,日后干什么,我都相信自己能成。
就是凭着这样的信念,我日夜苦读、挑灯夜战,最终杀出重围,考进了第一中。”
张叠山扶了扶眼镜框,意味深长地长吁了口气,“卫澜,没有人能轻易成功,困难的时候需要等待、需要决心、需要坚持。”
卫澜被激活了。
因为张叠山的这番鼓舞。
因为他主动分享的秘密和无比坦诚的姿态,让她又在极短的时间里重新燃起了拼一把的决心。
这,就是人性。
对于那99%的肯定习以为常、熟视无睹,却定要为了那不完满的1%殊死一搏的心态,可直接参照赌博。
她重新焕发了生机,哼着小调,几乎是用脚尖点地,连蹦带跳回到座位上的。
“捡金子了啊?”罗御风翘着二两腿,有节奏地抖着,手里忙剥着瓜子壳。
“差不多吧!”卫澜抿着嘴,乐得眉飞色舞。
罗御风赶紧扔了手上的活儿,凑过来小声问道:“评到‘三好’了?”
卫澜埋下头,摇了摇。
什么?没评上?
那老子的功不是白做了?
什么情况?
难不成张叠山撕票了?
可这丫头的表现来看,不对啊!
难不成是讹我?
罗御风咧着嘴:“没入围,你吃笑婆娘奶了?”
卫澜扭过头来,微微扬起头,一副白天鹅的姿势:“怎么?我是那种追名逐利的人吗?”
罗御风冷笑着塞了一颗瓜子仁:“好学生想着‘三好’,就跟大老爷们看大姑娘似的。”
卫澜“哼”了一声:“对牛弹琴,说了你也不懂。”
一中的春季来了,天渐渐暖了起来,裹成棉包子似的学子们逐渐褪去厚重的外套,在那件统一的枣红色袄子下穿起毛衫来。
春风和煦之时,偶尔的春阳还能牵住师生们的步子。停下脚步,伸出五指,挡在额头前,眯着眼做个免费的阳光spa。
卫澜打不起精神,双膝并拢勾起,蹭在桌边。整个人挤成一团,迷离地望着窗外谈笑风生的少男少女,满脑子都是宣传栏那张赫然贴着的“三好学生”名单。
教室里所剩不多的人也开始徐徐往外走。下一节是体育课,难得今日阳光明媚,看这架势张峰能收获意外的全勤惊喜。
突然,“砰——”的一声,教室木门四周包裹的铁皮发出巨响。
卫澜抬头一看,罗御风一阵风似地已经冲到了桌边,狠狠地将鸭舌帽甩在桌上。
“你说,想怎么办?怎么办,我都帮你出气!”
卫澜眨了眨眼,将蜷缩的双腿放下:“什么怎么办?”
罗御风叉起腰,右臂一展,指着门口大声嚷嚷着:“明明那天投票是第三名,怎么就没入围呢?怎—么—就—没—入—围—呢?”
走廊上还留着一些人,听到响动,纷纷围到教室门口和窗边。拉长了耳朵,睁大了眼睛等着最新情报。卫澜这才意识到教室里只有她和眼前这个气急败坏的家伙了。
“你小点声,行不行?嫌我还丢人不够?”卫澜瞪着眼赶忙怼了回去,接着压低了声音道,“那天不是都跟你说了没评上吗?你激动什么?”
罗御风回头望了一眼布满渴望之眼的门外和窗外,又望了望低着头,一脸不悦的卫澜。一屁股倒在椅子上,双手向后一摊,整个人仰着。
“我早跟你说过,不要太相信那胖子。你就是不听,这下伤心了吧?”
“张老师没有骗我,是我自己成绩考得太糟糕了,连前二十都没入围,综合起来肯定没戏。”卫澜说着,满脸都是愧疚之色。
罗御风觉得他有点弄不明白眼前这个女孩了。兴许只是和自己怄气,但即便如此,他也要把烂在心里的话讲出来。
“‘三好’要看综合表现,不是光看成绩的。你说朱奇、姚瑶她们除了会读书,没事嚼舌根,凭着好出身四处招摇,还会什么?这样都能选上?我他妈就想不通了。”
说罢,他的一条手臂倏地扬起。
“砰——”地一声骤响,震动两张桌子颤然抖索。
卫澜惊得扭过头去,一个骨节突出的铁拳头铮铮捶在桌面中央,青筋爆出、蓄势待发,看得她霎时间目瞪口呆、哭笑不得,一对黑亮黑亮的眼珠在眶里滑溜溜地乱窜。
什么情况?敢情吃了哑巴亏的人是你罗大少爷,还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