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澜,你非要刚吗?我是为你好才苦口婆心跟你讲道理。一中不是三中、四中、五中、六中,我们培养的是精英人才。是北大清华,甚至哈佛剑桥的种子。只有把成绩提上来,才是你来这里的根本。”
卫澜冷笑着:“三好学生,思想好、学习好、身体好,到头来却只要学习好。明明说的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怎么最后就只剩下智了?张老师,你说说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面对卫澜的一再相逼,张叠山已经没了耐性。他没见过如此顽固执拗的学生,与其说是想不通,还不如说是故意挑事。
“卫澜,我再说一次。眼下你们最重要的事就是高考,其他和高考无关的统统放一边去。”
“既然不考,音乐、体育、美术学来干嘛?”今天她是索性豁出去,非要不依不饶了。
“学着以后用得上。”
“以后才用得上,为什么不以后学?”
“卫澜——”
张叠山“嗖”地站起来,扬在空中的一条手臂笔直,“你给我听明白了,在这里,没有成绩,你什么都不是!”
一滴泪迅速划过脸颊,垂直滴落在冰冷的地面。
一臂之遥的女孩再也不见那熠熠生辉的眸子,弯弯上扬的嘴角,白皙粉红的脸蛋。
她的双眼是干涸的明泉,嘴唇是颤抖的冰条,脸庞是惨白的瓷盘。
“我傻就傻在,只听了你们说的,没信得过眼睛看的。”她微翕着两片唇,从喉头钻出幽灵般的声音,“学校不是来成就我们的,是让我们来成全教育的。”
乳黄色的木门从内缓缓拉开,堵在门口的人群顷刻后退,腾出一条空旷的走道。
卫澜拖着步子,走在夹道当中。
人们对她投去复杂的表情,或怜悯、或得意、或不解、或可惜。
她不侧目,更不回头,走在脚下的路上。
少年耷拉着头,颓败地数着步子。
脚下的路头一次那么晃,晃得他不知每一步应该迈多大,才能将灰暗全部踩在脚下,搁在身后。
女孩上身素白的短袖T恤空荡荡的,格子花的短裙下两条细白的筷子腿蹬着了一双老旧的白色运动鞋。
她走地慢、轻盈,像踩着棉花却是有气无力,鬼魅一般,萧索、游离。
走道长长,一前一后、一女一男、无声无息。
高一四班的门半开着,室内充裕的白炽灯光未能射到走道上,在门槛上划出黑与白的分界线。
那双裂了口的白球鞋恰巧踩在分割线上,一半光明,一半黑暗。
卫澜缓缓抬起头,望向不寻常的黑板。
微微反光的黑底上,白色粉笔赫然刻着“8”、“6”、“0”、“0”四个数字,字体浑圆,粗细讲究,当然是极尽放大的那款。
她的心陡然震颤,死而复活。瞬间掀开沉重的棺材板,迸裂而出。
殷红的双眼一帧一帧扫过光天化日之下每一个可能的凶犯。
即便他们埋着头,躲在堆成小山的书下。
这一刻,他一定会忍不住窜出来,看她的窘迫,嘲笑她的卑微。
“怎么了?”
罗御风贴了上来,站在一旁,不知所以。
他立刻发现了黑板上的数字,再转过头来等她的反馈,所见已是一张铁青的脸,抽搐着,已经开始变形,两只随时都会破框而出的血红眼球。
霎时间,她如离弦的箭,从他眼前一闪而过,急速奔向讲台,胡乱抓起一块黑板擦疯狂地涂抹那些数字,整块黑板似有坍塌之势,摇摇欲坠。
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夹着刺在她的身后,此起彼伏。
卫澜“唰”地转过身来,穷凶恶极地盯着一个方向,低声咆哮道:“是谁?是谁?”
“卫澜,怎么了?”陆峻鸣坐不住了,率先站起身来,意欲上前协调。
“副班长,吵死了,还要不要人自习了?”甜美幽怨的声音从陆峻鸣的右前方传来。
她压着地狱般的声音:“是你,对不对?”
“不知道你说什么?8600吗?呵呵,你怕什么?”粉红蕾丝裙的女孩仰着面望向讲台。
卫澜眉头深锁,紧咬嘴唇,窘相已经败露。
“不过是几个数字,至于把你吓成这样?当然啦,如果心里有秘密,那就不一定了。”
“姚瑶,别说了!”陆峻鸣呵斥道。
全班几十号人没人还安得下心看前人的智慧结晶,只想立马找点当下的乐子解解乏。
“班长,你怕什么呀?你可是正正规规考进一中的,全年级第一的成绩。我听我爸说啊,8600这几个数字能让个别人脸红。一时兴起,想试试。没想到,钓到副班长这条鱼了哦!”
大家开始淅淅索索、交头接耳。
卫澜的双腿哆嗦不止,头皮发麻,窒息的恐惧迎面袭来,她拽住裙角的手湿透了。
“姚瑶,8600到底什么意思啊?”人群中一声高喊。
“这8600呐可是我们副班长对一中母亲兼容并蓄,敞开怀抱的感谢。否则啊,她也没法来这里了。”
顿时,台下一片哗然。
弓已残,弦已断。
一棵小树苗的皮被彻底拔了干净。
****拷打着它的身体,恶魔侵蚀着它的灵魂。
它,或将永不复存在。
陆峻鸣在人声中趁乱坐下,头埋到书堆后,两个拳头却拽地死死的。对于自己最终的本能选择,恨不得蒙上眼、堵上耳。
“够了——”少年大步从分割线踏进明亮的室内,与她置身同一个平面,“有完没完?不过就是几千块的建校费。一个外地人的不公平待遇,有什么值得嚼舌根的!”
“罗御风,你怎么那么清楚啊?难不成你也是买进来的?”姚瑶把“买”字说地极重,声音拉得极长,唯恐观众听不清。
“对啊,我就是买进来的。怎么了?一中拿了钱又想翻脸不认人,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派个八婆来讨要?”
“你——”
姚瑶气急败坏,抓起桌上的文具盒扔了过去。
罗御风微微侧身,粉红的铁盒砸在了墙上,“哐当”掉到地上,文具散了一地。
“上次打了你,这下扯平了。”
说罢,他一个弓步登上讲台,一把拽住愣在原地的女孩左臂。
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冲出了杀气腾腾的屠宰场。
教学楼投下的影栋栋,光影交错。一前一后的两人,犹如同生。
他紧紧拉着她的胳膊,在漆黑的夜里行径。她踩着他的影,两只脚只顾交错。
校园里的白栀子错落交织,释放出淡淡的香,混着青草的味,醺着苍穹中皎洁的月。
出了校门,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前面就是熟悉的小巷。
他倏尔立住脚,转过身来,鼓起勇气面对她。
她的手臂仍在他手中,前行不了,顶着费力,又抽不回来,两人之间僵着一臂的距离。
“我送你回家。”
她僵白的一张脸,似蜡像,利落地抽回手。转身,大步向前。
他双眉紧蹙,乱了方寸,走在相反的方向,他只能快步紧跟。
街道的尽头铺出一片正在施工的旷地,入口处是个斜坡,坑坑洼洼满脚是泥。
他不能再放任由着她了,提起步子,一把抓住她肩上的书包带,勒住了她的白鞋。
“放开——”
她尖锐地嘶吼着,声音在没有遮挡物的现场越发辽阔。
“卫澜——”
她不许他再叫她,更不愿被他禁锢。右手往后一拐,奋力扭动着,像离了水的鱼,不要上他的钩。
挣脱的那一瞬,她一个趔趄,向前溜了好几步。他赶忙伸手去抓,手在空中,落了个空。
“你转过去——”
她喘着粗气,全身抖索,一双白鞋陷在泥潭里,双手抠着两条书包带。
他权衡再三,才徐徐侧过身去,确认她还在那,又再转了些角度,隔着两臂的距离,背对背。
天台上的风停了,空气凝固下来,想要偷听人声。
郝良揪着眉头,五官挤成一团,双臂架在两条腿的膝盖上,扭着头看他。
罗御风的眼神迷离,眼角有些湿润,似有气憋在胸口,喘不出,憋得脸有些变形。
“她,哭了,是吗?”
罗御风哽咽了好几次,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相信的人,坚信的事,还有竭力守护的秘密,一夜之间,全部化为乌有,是个正常人都受不了。更何况,还是青春期。”
“她离我那么近,就在我身后。像被烈火团团包围、疯狂灼烧、无处可逃,一声又一声地嘶喊,生不如死地恸哭,我连头都不敢回。
是啊,头都不敢回。剜心一样的痛,眼泪簌簌地往下掉。我从没感觉这么煎熬、这么无奈、这么窝囊。
我护不住她、慰藉不了她、更帮不了她。看着她痛苦难受,我生不如死。”
郝良的心被刺了一下,酥麻、酸痛,轻声细语:“或许,你可以抱抱她。”
像是认可了,却已是后悔,来不及了。
罗御风双手捂住脸,闷声抽着鼻子,又陷了进去。
去弥补、去拯救、去释然,轻触尘封岁月里小小的她。
时间没有缝合的伤口,往往是有的人不想忘记。
有时候,为了让一个人不灭地活在心中,哪怕是窒息的痛也能让人成瘾。
因为她活着,他就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