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涤荡着热滚滚的空气,像波光粼粼的湖面。路上来往的人少,每个人的影都被自己踩在脚下,团团圆圆,正是正午时分。
街边不起眼的冷饮店里,向尧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地吮着果汁。陈曦坐在一旁,双手捂着满是水滴的奶茶杯,打不起精神。
“我们还是带一杯珍珠奶茶给卫澜吧!”
“她现在连早饭都不要我带了,还别说珍珠奶茶。带了她也不会要。”
“她肯定是觉得我们也会瞧不起她,才主动疏远我们。”
“这事搁在谁头上都不好过。我怎么就不多想那么一丢丢呢?每次我们说起入学考试的时候,卫澜的话都极少。
现在想来,其实是能避就避。为什么?因为她不想提起。她那么好强上进的人,怎么会愿意让人知道她不是正规录取来一中的?”
“她不是白坪户口,相当于是转校来的。任凭她在老家成绩再好,一中也不会认。买入学指标是她进入这里的唯一办法。
更何况,这种事大家其实都心知肚明,不少白坪的学生,录取分数达不到,也是走的这条路。只是姚瑶公开出来讲,是谁也受不了。”
“那个贱人就是没安好心。我看那封举报信八成就是她搞的鬼,要不然张叠山怎么会知道罗御风给卫澜拉票的事?还有她去看班长那次,卫澜说在楼梯口就碰上她了。不是她,还能有谁?”
陈曦抿了抿嘴,垂下眸子:“是她又怎么样?她成绩好,爸爸是大官。大家巴结她还来不及,怎么会站在卫澜这边?”
“巴结她?谁那么低三下四了?”
“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说‘文理分科,如果考的不如意,姚小姐能助你一臂之力。’有眼睛的人都知道姚瑶看不惯卫澜,要讨好她,自然就得舍弃卫澜了。”
“什么?有这种不要脸的传言?什么时候的事?”
“我也是英子说的,她说是一个传一个。就在张老师偷袭搞‘三好’评选前几天。他们知道我们三人帮一条心,肯定不会跟我们说了。”
“这么说,那天投票?我操,我就说那个女人蛇蝎心肠,还真没冤枉她,显然是她一手策划的。
我就说,卫澜的票怎么那么低。这群人,真是吃里扒外。平时没少受卫澜的恩,关键时刻全部都是墙头草。”
“算了吧,除了罗御风,谁敢和姚瑶对着干?连李辉都只敢起哄。这年头,谁不想多个官二代朋友?”
向尧狠狠地啐了一口,把嘴里的冰渣吐在地上,出了口气。
“还是罗御风有种。你是没看到他写的那份检讨书,简直是鲁迅版的《呐喊》,真是解气的不行。把张叠山气的,差点就要往任校那里递,请他出一中了。
这样一对比,陆峻鸣就是个缩头乌龟。亏我上次还建议卫澜去看他,糟蹋了一个水果篮子。”
陈曦瞥了她一眼,嘴角抽了抽,还是把话往回咽了,没吭声。她欲辩解的心思终究还是揣在了肚里,藏得妥妥帖帖。
一场决定前途命运的考试即将到来,每一个高一年级的学生都卯足了劲在做最后的冲刺。文理分科后,有些事就能偃旗息鼓,有的人将无缘再见。
即便明日考试在即,每月最后一星期的周三晚六点半到八点的观影时间仍然被保留了下来。
这是张叠山给大家的福利,也是他所谓的“素质教育”的一种体现。学生们不管由头,能放松放松都欢喜。
还不到六点,一半的学生都已经气喘吁吁回到教室,他们多半都是跑着去食堂吞了几口饭,就马不停蹄赶了回来。今晚的电影是张叠山亲选的《肖申克的救赎》。
准时六点半,高一四班教室的灯全部熄灭。前后两扇门紧闭,窗户甚至都不留一扇。任凭外面路过的人伸长了脖子爬满窗子,里面的人也不能受到丝毫影响。
个别脑光子灵活的,为了争取那短短几十分钟的优越感。直接把课本夹在栏杆和紧闭的玻璃之间,对着窗外的那一面贴着一张纸,用红笔大大写着“闲人勿扰”。
高一四班独树一帜的风格得益于张叠山得天独厚的优势。此时,他已经是李娉婷的正牌男朋友了。
黑板上有一个不锈钢的三面架,一台分量十足的电视机被抬得高高的。
黑乎乎的台下,一张张稚嫩的脸仰着,专心致志地望着光影交织的艺术。偶尔短暂停留的强光下,透出卫澜面如初雪的脸。
“你还好吗?”
卫澜的左耳一阵酥麻,不禁哆嗦了一下。身体下意识向右挪了些,脸拉地更长了。
罗御风出去和兄弟们碰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陆峻鸣扭着头望着她的侧脸,一动不动,她亦一动不动。
他是趁乱来到她身边的。只有这个时候,大家是不必按座位来坐的。随意走动,肆意换位是福利中的福利。
“我的笔记、书、资料,你要什么,仍然任何时候都可以拿去用,用多久都行。”
卫澜慢慢将上下嘴唇往内合,抿着地不留一丝唇痕,像个没牙的老太婆。
“其实,卫澜,你来自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去哪儿,和谁去。”
卫澜的目光收了回来,盖住大半个眼球。良久吁了口气,徐徐抬起,眼皮上褶出一道深深的皱痕。
“无论和谁,那个人都不会是你。”
陆峻鸣双眉猛地一蹙,上下排牙齿一合,咬住下嘴唇的一圈软组织,疼痛让他感到畅快。
“你故意这样说,是为了让我难受吗?”
“不是故意,真心话而已。”
“其实那天,我是打算阻止姚瑶胡搅蛮缠的,可是我,”
“你没有。”
“卫澜,你这样说不公平。我是一班之长,那种情况下,如果我公然站出来,所有人都会觉得我偏心,到时候。”
“你就做不成班长了,对吗?”她转过脸,眼睛黑白分明。
陆峻鸣感觉被逼到墙角,被扒得精光,被抓着游街。因为咎由自取,他活该忍气吞声。两颊僵硬的肌肉群,在斑驳的光影下尤为突出。
他长吸了口气,脸上是挣扎后的平静:“对不起。是我多事了。我本以为,你是懂我的。是我自以为是了。打扰了。”
他站起身来,瘦长的身影映在墙壁上。
正要走,桌上“啪——”地一声。
一包黑乎乎的东西妥妥降落在桌子中央。
罗御风一个转身,坐了下来。
“来都来了,买了蚕豆,一起吃吧!”
他的话是对陆峻鸣说的,伸手、取来、打开,娴熟的一串动作却半点没有抬头去招呼“客人”的意思。
翻炒、微咸、香脆的味道刹时弥漫了空气,引得黑暗中的人群纷纷扭头寻找,交头接耳,躁动起来。
陆峻鸣望了罗御风一眼,扭头就走,他的脸黑得不行。
“他找你干嘛?”罗御风抓了一把豆子扔进嘴里,“吧唧吧唧”嚼着,掩饰着他堂而皇之的发问。
卫澜取了一粒,拨开油乎乎的外壳,掰成两半:“没什么。”
“不管他小子说什么,你都别信。小白脸,说一套,做一套。”
“嗯。”
“你要相信你自己。瞧,要像肖申克一样,走自己该走的路。”
“嗯?”
“你别看肖申克现在惨得掉渣,最后他可是靠着自己的精心谋划逃出了监狱,还攒够了后半生的钱,是不是很酷?”说着他又塞了一把豆子,轻挑着眉,嬉笑着,“我看过,算喜剧。”
卫澜的嘴角弯了,心里流淌着涓涓细流,温润清凉,空气里的燥热与她无关。头顶的风扇有气无力地自转,发出“哒哒”的响声。
门外是梨花骤雨的捶门声和怒气腾腾的叫喊声,身穿灰蓝色狱服的肖申克却双手托着后脑勺,沉浸在悠扬的乐曲中,与世无争。他湖蓝色的眼珠里释放出的光芒,让卫澜如痴如醉。
一个人究竟该群居还是独处?
是否需要在乎那些旁的眼光?
又该坚持什么样的信仰走下去?
这些发自灵魂的拷问,对于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来说,终究是想不出结果的难题。
她稀疏的人生经历,不足以让她得以理性的分析,做出无悔的决断。彷徨、迷惑的尽头依旧是感伤和刺痛,只能凭着感觉,摸石头过河。
那天夜里,他送她回家。走到楼下时,他微笑着目送她上楼。她犹豫了一秒,朝前走了两步,终究转过身来。
“你的自行车有后座吗?”
他“啊”了一声,立刻就反应过来了,连忙捣蒜似的点着头:“有,有的,有的。”
“载我一起上学吧。”夜色中,她朱唇轻启,声音温润,像贵如油的春雨,落在渴望的大地。
“啊?好啊。好。好的。”
狡黠的笑容划过脸颊,他兴奋地忘乎所以。双手插在兜里,良久理不清接下来要干什么。
她都上了楼,进了门,消失地干净彻底,他才记起什么。
“我明早来接你啊!”
昏黄的月下,他讲给自己听,也是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