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靖雯蹑手蹑脚地推开半掩着的教室门,在几十双无比同情的目光注视下,回到座位上坐下。
正是自习课,没有老师坐镇,爱凑热闹的学生不远千里凑了过来,问长问短、问东问西。王靖雯经不住问,想到母亲的样子又忍不住潸然泪下。
见她委屈,大伙儿便开始同仇敌忾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骂起罗父,个个都义正言辞、个个都像深受其害,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
李辉坐在最后一排,手里撵着本武侠读,那些不中听的话虽是音量极细,可却如竹节虫般厉害,直捣鼓膜,挠着他的心。
“啪”
厚厚的书摔在地上,发出巨响。
围在王靖雯身边的人墙纷纷回头一探究竟,霎时间几十双眼睛瞅向教室后方。
“一个两个今早出门都不刷牙的吗?”
李辉着把椅子往后一拉,站起身来。他体型硕大,犹如定海神针,鹤立鸡群。
大伙儿立刻封了嘴,挤眉弄眼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传递着暗语。
不知谁壮哩,人群忽然嚎了一声:“当鬼的没叫,守门的还嚷上了。”
顿时引来笑声一片,附和地恰到好处。
李辉嘴一努,一脚踹开了脚边的椅子,“哐当”一声,一众嬉笑的面庞立刻冰封,恨不得再缩地远一点。
“李辉”剑拔弩张之际,教室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唤。
卫澜和向尧两人已走了进来,停在门边。
李辉见卫澜微微摇着头,结结实实把拳头捏碎了,啐了一口,抬手抹了抹嘴去扶椅子。
正愁找不到泄愤对象的吃瓜群众一下精神头全来了,齐刷刷地盯向二人。在他们眼中,卫澜和罗御风可是穿一条开裆裤的关系。如今徒弟犯了大错,逃之夭夭,师父理所应当得担待着点。
“喂,卫澜,叫罗御风出来,别躲起来逍遥快活。”
“就是,怎么也得道歉赔不是吧!王靖雯的妈妈都还在病床上躺着呢!”
……
“要不就让他爸亲自来赔礼道歉,这事可不能这么算了,我们班里可好多着人家里都还放着那鬼玩意呢!”
……
“什么高管、老板,就是个骗子!穿地人模人样的,尽干伤害理的事。”
“你告诉罗御风,这次我们可不怕他,任凭他把黑道上的兄弟都叫来,我们大不了一起去警察局。我还不信了,害人凶手能横着走出警局!”
……
一个又一个像杀红了眼的战士,拍桌而起,怒目相视,锐利的眼神像一把把砍刀直接剁在卫、向两人身上。
向尧深知这事理亏,往日里的威风哪里使的出,只能暗暗叫苦,盼望着罗御风赶紧来,免了自己替罪羊的苦。
暴风眼的中心,卫澜如蜡像一般岿然不动,冷眼直面,一言不发。
一句句、一声声,是一把把匕首、一支支毒箭密集地向她直发。压抑了太久的人儿把心底里休眠的火山唤醒,奔腾的洪流滚滚而下。
李辉的视线已经完全被挡住,一半以上的同学都加入其中,筑起起一面面屏障。教室外面也开始围起了人,踮起脚尖努力朝里面打望。再这样下去,卫澜非被口水沫子淹死不可。
不行!
不能让这群没脑子的家伙继续犯罪。
要吵也等老大来了再闹,闹他个翻地覆都比现在强。
先前势弱时,他的气场碾压众人。可如今气运易主,他的大嗓门已无人注目,完全淹没在了人声郑无奈之下,他只能随手捣起一把靠在黑板墙上的拖把,朝着前方走去。
“够了没有?”卫澜倏尔扬起下颌,横扫着千夫,音量虽不大,却引得舌根已嚼痛的“义士”一阵惊愕,不约而同地闭了嘴。教室里刹时空荡无声。
“售卖假货当然该死,但在座各位的父母都是几十岁的成人,有眼睛、有鼻子、有耳朵。东西有没有问题,是不是假货,全由着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牵着鼻子走了,自己全无判断?
再了,罗御风的父亲不仁不义,凭什么做儿子的要背黑锅?真要父债子偿,那人人都赶紧生孩子去,挣个保命符,还读书做什么!”
沉默。
无休无止的沉默。
几秒前的意气风发,顷刻间哑口无言。
李辉松了胳膊肘,拖把头垂到地上,徐徐吐出一口气来,差点被吓得憋死。无意间瞄到窗外,白色的身影从门缝中晃过,他嘴一张,“老”字已经叫了出来,又赶紧吞了下去。
魔法解除的一刹,高二四班的同学恢复了生气,像集体喝了忘川水一样,没事人似地陆续回到桌位上,腾出几条空旷的走道。
向尧伸手去抓卫澜的胳膊,扑了个空,手心里湿漉漉的,弥漫起深深凉意。
先几日在高二四班闹地沸沸扬扬的捉贼事件,在同层楼的其他班倒是传地热闹非凡,不少人学起卫澜当时的架势,反复模仿着现场,然后哄然大笑。
文星班隔地最近,传地却相对平淡,人人只知道有这么一出,蜻蜓点水般地拿来当饭桌上的谈资聊聊,无人会往心里去。
然而,处于风暴眼的四班却异常平静,所有当事人都跟集体失忆了一般,再无人提起此事。王靖雯虽心有余悸,却奈何没有环境发作。哭哭啼啼做给谁看?索性藏心里了。
张叠山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如若王靖雯一家纠缠不休,他也难辞其咎,日日巴望着她母亲快快好起来。
打电话去问也格外殷勤频繁,时不时带些愁绪和哭腔,多少磨了王父的戾气,想着要给这样善良的老师添麻烦就过意不去。
好在王母体质好,两三就出了院,安然无恙,王父就认了哑巴亏。
学校讨论之后,认定此事虽未造成重大恶劣影响,但性质极坏,不处理人显然难以服众,奈何又是在家长会上突发的意外,过分追究学校难免担上责任。
权衡之下,给当事人罗御风以未提前报告、未加以劝阻、未主动揭发予以严厉批评论处。但仅作通报,不计入个鹊案,严禁私下以讹传讹,这是校长任能再三强调的。
罗御风隔了两日才重新回来上课,面上蜡黄,神色淡漠,常背在肩后的黑书包换作垃圾袋似地拎在手上,进进出出沉默寡言、无人问津。
向尧听他消失的这两,实则被单独叫到教务处和年级组长办公室好几次,估计没少吃嘴巴官司,一再叮嘱卫澜别往炮口上撞。
卫澜咽不下被耍的气,横竖自然不会先开口。罗御风游魂野鬼似地来了去了看在眼里,同情可怜少不了,可心里仍旧怨他还不主动道歉。
语文课的内容讲完了,还剩十来分钟,张叠山吩咐大家复习,自己恰好歇口气。
本已拉出椅子,忽然想起什么,又推了回去。背着手,踱步下了讲台。一路打望着,左右看看,指点指点,不露痕迹地绕到二组五排。
“今讲的内容有点多,配着辅导书看好消化。”他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卫澜身侧,轻言细语地提点到。
卫澜纹丝不动,按部就班做着手上的活儿。
张叠山有些没趣,把情绪压了下来,好言好语道:“下个星期换座位,你要不要换换?”
罗御风耳尖一立,扭头瞅着他,怕他对望过来,又立马转到卫澜脸上,眼球瞪地像剥了壳的鸡蛋。
“不用了,谢谢。”卫澜从文具盒里摸出一块橡皮,搓了搓擦头。
张叠山不甘心:“你现在可是我们班的尖儿,重点培养对象,有什么需求一定要讲出来,千万别藏着掖着。”
卫澜不屑地咧嘴一笑,徐徐转过上身望着他:“张老师想我和谁坐?”
张叠山顶着一张丰满的驴脸,头上乌云密布,余光中瞥到罗御风等着看笑话的诡秘笑容,气不打一处来。
“你跟我出来下。”
着双手背在身后,大步跨出了教室,移到走廊上去了。
卫澜在座位上挨了几秒,不情不愿地起身跟了出去。
罗御风的眼睛也随着出去了,奈何隔地远,耳朵完全派不上用场,只能远远盯着。
下课铃响了,张叠山直接转身就走,卫澜毫无留恋地逆着人流挤进教室。午餐时间到了,敲碗声震耳欲聋,人流密集,回到桌位时教室里还热着的板凳寥寥无几。
罗御风话已在嘴边,不得不发。
苦于卫澜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心里又担心她收拾好东西就要离开,急地有些慌乱,也顾不上面子,开口道:“张胖子跟你什么了?”
“没你。”卫澜依旧不看他,口气冷地像冰。
“你干嘛不换座位?”
“我干嘛要换?”
罗御风心里欢喜,面上却故作淡定:“换个好同桌不好吗?难得胖子主动开口。”
“也是,你推荐个。”卫澜一副若有所悟的口气。
罗御风慌了,顾不上拐弯抹角,柔声道:“我错了。”
卫澜没想到他竟360大转弯,不觉扭头望着他,要确定这“三个字”是从他这样硬的嘴里出来的。
“我爸嫌外企拿不到股权,一年前跳出来和熟人合伙做生意。不知怎么就让人洗了脑,信了那些鬼产品,疯狂发展下线。
在南边的时候就被警察盯上了,老巢都端了,做不下去,就带着他女人躲回这,打算东山再起。是不是很好笑?”
卫澜见他情绪平静,一副自嘲的口吻,夹杂着不露言辞的辛酸。顿时心里的高墙不攻自破,露出一颗娇柔的心。
“那晚上,是你爸打来的电话?”
他重重地点点头:“我让他别干了,大不了我不读了,出去找钱养着奶奶,省得他到处坑钱害人。他一听火冒三丈,当场跟我干上了。”
“你脖子上的伤,就是……”她没有继续下去,手在脖子上轻轻碰了碰。
他叹了口气:“他从来都听不进我的。”
“所以那家长会你猜到了他会那样,才一再跟我别搭理任何人。甚至,甚至还和李辉换了座位,避免他骚扰我妈妈?”她不需要他回答,只是陈述。
罗御风知道她气消了,心情稍宽,自己却因为父亲的丑行心里矮了她一截,不敢抬头和她对视。
“你明明做了这些,为什么要瞒到现在?为什么不跟校长他们清楚?”
他倏尔抬头望着她:“一摊子烂泥总要有个人背锅,他是我爸,横竖得父债子偿。倒是你,豁出去帮我,不也半个字没提吗?”
她两颊微搐、眼神闪烁,转过头去,假装没听见。
他反倒坚定起来:“干嘛不等我来?一个去挑那么多人?傻吗?”
她努了努嘴,咬着嘴皮:“我听不下去那些混账话。”
“真没想到你骂起人来那么厉害。”他呵呵笑道。
她娇羞又得意起来:“知道厉害就别骗我烂毛。”
他眼睛一亮:“烂毛?”
“哎呀,坏了坏了,”她后悔得连声喟叹,肠子都悔青了,“漏嘴了。”
此番焦急的模样倒是像初春融化的冰泉,总觉得是暖的。他难得逮到机会,怎能轻易放过?
“你叫烂毛?烂毛是你?”他见她面红耳赤,否认不了,掩面嬉笑个不停,“怎么以前没听你过啊?烂毛,呵呵,烂毛。”
平日里,卫澜每次得意劲一上来,话里话外就无意中爱添上这三个字,尤其是在像父亲、母亲那般关系亲密的人跟前,更是肆无忌惮。只是没想到竟在罗御风面前漏了嘴。
心想如今覆水难收,俨然他已经记在心上,与其让他无端猜想,胡乱当着人乱叫,还不如老实坦白,再逼着他保守秘密。
“行了行了,跟你这个秘密,你可答应不能告诉第五个人知道,否则我做鬼都不会饶过你。”她伸出五指,扮了个厉鬼模样,吐出长舌头以应景。
他笑地肚子痛,用手捂着,强忍着道:“五个人?还有谁知道啊?”
“我爸妈啊,”她倒吸了一口气,安安心心在椅子上坐下,“我时候头发特别少,跟男孩似的。我妈奚落我,就管我疆烂毛。
叫着叫着,头发就长出来了,越长越多。我妈又担心万一全身毛发浓密起来,那可不得了,就再不叫了,只是偶尔想起来会打趣我。
不过我倒是觉得头发少反倒霸气,烂毛叫出来有一种坏坏又强大的感觉,所以打心底里反倒很喜欢这个带着点较劲的名。”
罢,她自己不由得掩面,呵呵笑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