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澜,是你以前班的同学吧?我们应该也不熟,不晓得等下大家会不会处得尴尬。”
“玩耍嘛主要是图个乐趣,能得到一起的人呆着才有味。要不干脆我们早点散了,你们好聚下半场?”
“哎,你们几个女的好歹给峻鸣点面子呀。班长好不容易组的局,何况他都还没献唱的呢!”
“不是我们不想,关键万一米老师知道了,那怎么办?她可一再强调了我们要慎重择友。让她知道了我们跟全年级垫底的人呆一起,那还得了?”
“啊?功课有那么糟糕啊?”
“六门课怕只有班长两门课的分数,我没错吧,卫澜?”
……
卫澜俨然是火腿肠一片,被周围的蔬菜、面包夹得喘不过气。她碍于寿星的名头,撑着脸笑着,掩饰着尴尬,内心却早已百抓挠搔。
胶着之际,忽然由下至上传来一声洪亮的喊话:“卫澜,你出来下!”
众人齐刷刷地把头转向走廊尽头的楼梯口,那个低沉而坚定的声音又再次传了出来:“卫澜,你出来下”
那层窗户纸被捅破的瞬间,拎在半空中的细碎疙瘩落了一地,再无必要拾起。
她害怕刀子一样的眼光,反倒恼羞成怒、目光如炬,借着背后倚靠的墙壁撑起身子,连走代跑地朝着前方奔去,恨不得立马捂住那个会要了她命的声音。
走廊的尽头是扶梯的尽头,扶梯的下端是金碧辉煌的大厅,典型的仿巴洛克式建筑,托显出一副雍容的欧洲宫廷风。
罗御风正站在层峦叠嶂的水晶灯下,一只手捅在裤兜里,45度仰着头盯着二楼的楼梯口。
他心想你陆峻鸣横插在中间,好话肯定是不指望的。能让卫澜下来的唯一办法就是没羞没臊地拉开嗓子喊。
她面薄,熬不住大庭广众之中曝露二饶关系,定无需多时就能见到本人。这当然是下策,可如今他还有上得了台面的好法子?
横竖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她既铁了心疏远他,连生日都装聋作哑,跑来和这些书呆子群混在一起。如再不用些霹雳手段,那可真要彻底被排挤出局了。
恨吧!怨吧!
总比当了空气要强,只要办完事就走,绝不逗留。
他翻来覆去在脑子里徘徊思索着,终于再次服了自己,正要昂起头再吼一嗓子。空荡的楼梯上忽然多了一个身影,他眼睛一亮,全身的肌肉不禁收缩。
卫澜气急败坏冲到楼梯口,真踏出去那脚时,心里却止不住地打鼓。她鲜活的良心击碎了因愤怒而滋长的底气。
露了半个身子,右手臂扶着栏杆,本打算再窥视一番,占着个主动。不料刚一现身,就已全然进入了他的视线,想再退回来,却又挨不住情面。
“你下来下,我有东西给你。”罗御风赶忙开了口,怕一个不留神她又躲了回去。
卫澜耳根子发烫,眼神迷离,万不敢再看他,冲着那个影回着:“不用了,你回去吧。”
罗御风急了:“就一下下,绝不耽搁你。”
卫澜显然有些摇摆了,垂着头侧了一眼身后,那群黑压压的影却正离着五米不到。逼宫的压力急剧而至,她感到进退两难的煎熬,把头埋得更低了,牙齿紧咬着下唇。
罗御风毕竟年轻,果然判断为希望之火。再不等对方的明确信号,竟提脚迈步朝着楼梯寻上来了。
大厅里本就鲜有人声,“踢踏踢踏”的脚步声骤响。卫澜猛地抬起头,楼下的人影偏离了行道,朝着她赫然而来。她顿时花颜失色,扯着嗓子:“我不用了,你回吧!”
她连续了好几遍,可那脚步声却没有打住。直至她已隐约在一层一层的阶梯下看到一团黑发,她再也站不住脚,惊恐不已,扭头就往回跑,一灰遛钻进了包厢。
候在她身后的庆生团看傻了眼,没想到会有落荒而逃的场面,一时唏嘘不已。个个眼珠子溜溜地转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陆峻鸣站在前面,背影和往常无二,面上却早有愠色。这个烂摊子还得他来收拾。
他微微侧着头交代着:“子纯,你带大伙儿先进去。”
“好啦,大家先进去吧!走走走,我们继续唱着。”刘子纯应了,然后赶鸡赶鸭似地哄着大家回包厢。
陈曦拉长了脖子望着楼梯口上气喘吁吁的少年,瘪着嘴,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屋。关键时候,好戏竟散了,人人都还想留只眼睛在门外。
十来米长的走廊上对立站着两个少年,一个黑,一个白。
罗御风刚爬了楼,气还没喘匀,却是一副生发姿态,昂头立首、气沉丹田:“你让她出来。”
“笑话,她不愿见你,我怎么叫的出来?”陆峻鸣轻笑道,不耻于对方的无知。
“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当着我面一套,背着竟些挑拨的话,压根就没想让我们见面。”
“随你怎么想,刚才我就跟你了。今我们是班级范围聚会,不适合外人叨扰。你那阎王脾气,什么时候能听得明白?”
“聚会?明明是她生日,什么狗屁聚会!少跟我装蒜!”
“聚会的由头有多种,可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大家开心。眼下你的出现让大家不开心了,如果我是你,我就会赶紧走,免的搞得双方难看。”
“我有话跟她,非得今不可。”罗御风吼了起来。
陆峻鸣倒是镇定:“那也得看看别人愿不愿意听。”
罗御风默认了这话,尝到了无可奈何的滋味,从卫澜掉头就跑的那一刻他穷追猛打地跟了上来就料到了理亏挫败的局面,眼下已是覆水难收,却仍抹不去心中那屡不甘。
“行,陆峻鸣你狠。你帮我把这个那给她。”
他本以为自己含恨退步,对方多少感激涕零,不料陆峻鸣却微微一笑:“自己的东西自己送,更何况是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四个字得极重,像避无可避的滚滚山石。罗御风正欲抬起的手臂被遏在半空,鼓着两只大大的圆眼死盯着陆峻鸣。陆峻鸣已占了强,难得逮到痛打落水狗的机会,自然要把新仇旧恨都一并清了。
“她这么怕你,这会儿又正在火头上,万一直接扔了岂不可惜。再寻个时间吧,何必那么急?走了。”
陆峻鸣嘴角一弯,轻盈飘逸地推开包厢的门,脚底跟踩怜簧似的。他觉得劲头刚上来,眼下格外有心情高歌一曲了。
卫澜那日回到家时已是麻麻黑,岳莉正在里面擀饺子皮,听到推门声,敞开嗓子:“澜澜回来了!”
一双鞋落地,接着勾起拖鞋蹭着地面的声音。岳莉把双手在围裙上抹了抹,走了出来。
“回来了啊?玩的开心吗?”
卫澜挤出笑容,点点头,把书包扔在沙发上,整个人瘫了下去。
“我给你包了饺子,吃几个?”
卫澜闭眼养神“嗯”了一声。
岳莉抄着碎步往厨房里走:“今你们玩,没叫原来班同学吧?”
卫澜睁开眼:“怎么了?”
“我今儿到五星广场那边买肉馅,回来的时候碰到那个,那个什么,瞅瞅我这记性。你这一进文星班,以前的同学我这一下还忘了名字了,叫什么来着,我想想……”
一阵竹筷轻敲瓷碗的翠响,正是包饺子时用筷子沾水,最后磕着碗沿的声音,这一刻定已经在饺子皮边来回滚着了。
卫澜徐徐站起身来,朝着厨房去。
“好像是你以前那个同桌吧,哎呀,我现在记性越来越差了,你去了文星班,我呀除了向尧,谁都不记得了。”岳莉自言自语地低头盯着手里的活儿,话里话外全是自豪。
“然后呢?”
“哦”岳莉抬眼一瞧,女儿正站在门边,“一个男生,主动叫了我。我当时没反应过来,以为他是你们现在班里的,就卫澜他们在聚会,你怎么没去热闹热闹?
他一副腌菜模样,是有事不去了,就让我把礼物给你带来。澜澜,咱们做人可得留个分寸啊,别人给你送了礼物,怎么聚会的时候没叫着一起呢?
到时候被人你进了尖子班就低看了人,传出去可不好听啊!很多事咱们要留个心眼,尽量做体面些,更何况你现在还不是正式的,再了……”
卫澜只觉脑子里像煮了一锅稀饭,咕嘟咕嘟正冒着泡。母亲的话宛如一根粗勺,直捣而来,搅得浆水四溢,翻覆地,头皮发麻。
眼眶渗出一圈温热的湿润,眼珠子打着圈儿溜来溜去。好几圈后,终是于高柜上,一个扎着蓝紫色蝶花的礼品盒给锁住。往日里的一幕幕,一帧帧倒映在眼前。
少年歪着头嘀咕着:“我的大姐,你采那么多蝴蝶兰干嘛啊?”
“你不觉得这蓝紫色很漂亮吗?我以前真没发现它这么好看,我要把花碾了,挤成汁留在墨水瓶里。”
他挑了挑眉梢:“当墨水用吗?”
“要能当墨水用就好了,那写出来的字该是多美啊!”
“干脆以后都买这颜色的东西好了,衣服、鞋子、袜子……”
“你以为啊?这颜色很难找的!别衣服这些大件了,就连包装纸上的绸带花都不容易碰到这颜色。”
……
她本是想沾干了那股潮湿,可怎么都不能够了,仍由着淌了满脸。
愧疚也好,喜极也罢。眼前明明就是那个惠风和畅的午后,草地上的温热还黏在裤管上。那股沁人心脾的花香一触难忘,少年的影子被拉地老长,倒影在泛白的水泥地上。
风渐止了,酒红色的日光落在罗御风半个侧脸上,他的嘴一张一合,吐着一圈一圈白缕。脚下黄色干瘪的烟蒂围成了迷宫,图形复杂得和他深层的思绪一样,旁人是爱莫能助的。
郝良凝神望着他许久:“你送了她什么?”
他低头莞尔一笑,擤了擤鼻子,清了清嗓子:“熊相册。”
“我还以为是音乐孩书包之类的呢!”郝良笑道。
罗御风瞥了他一眼,也笑起来:“她以前爱好文艺体育,每次搞活动都有不少照片。我们俩还是同桌时,我听她念叨过一次相册都不够放了我就记下了,一直想给她寻一本好看的相册。”
“你这么用心,她知道吗?”郝良畅然望着他。
罗御风把烧了一半的烟夹在两指上,双臂的肘子撑在膝盖上,两腿分立着,低头去望脚下一片狼藉:“我从没想过她要知道,甚至我觉得她不必知道。
一个饶用心到底是用来抚慰自己的,倾力而为的记忆总让人满足。相册送出去后那个一个星期,我每颤颤栗栗地走进教室,几乎是闭着眼伸手去抽屉里一寸一寸地摸。
那种感觉就跟扫雷似的,一条命都系在那双手上了。确定没那本相册,中午吃饭的劲头就有了。
那段记忆,不管过了多少年我都如数家珍。那种感觉,让我确定自己的心还在跳着,是鲜活的,幸许还年轻。”
郝良的情感史里没有那么细腻的情节,罗御风的讲述让他觉着不可思议,可感知觉上连线的困难。
虽然无法透彻地感知,可他喜欢罗御风此刻卸下面具,柔和真实的模样,甚至想这画面再呆的久一点,或许就能在回忆里生出结痂来。
“我知道你的那种感觉,东西送出去最怕的就是原样退了回来。她没还给你,想必心里还是愿意留个念想。”
“当年我也是这么判断的,我觉着她对我的一切冷血无情皆是因为陆峻鸣挡着。于她内心,我还是有位置的。所以,我做了人生中最错误的一个决定,一个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决定。”
“哦?”
郝良黯淡下去的兴头骤起,他本以为故事就要尽了头。
罗御风腕子一抬,手中零星的火光坠崖似地在空中划出一条告别的优美弧度,接着一脚踩了上去,磨着前脚掌碾着。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多少次我都希望在这里重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