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蓉完缓缓将上身缩了回来,这才发现左前方的一双圆鼓鼓的眼珠子挂在僵硬的肉盆脸上,正死死地盯着她。心里大呼“倒霉”,扫了一脸兴,意兴阑珊地抓来一支笔,佯装着写起字来。
张叠山的皮鞋声已在门边,随之窜入一个庞大的身影,教室里浮起一阵参差不齐的翻书声。
郑蓉的胳膊肘被拐了一下,不由侧过脸去。瞧着同桌杨树正努着嘴,斜着眼,勾着指头。
她便欠身把椅子抬起往中间靠拢,又斜了半个头过去。
“你话不看事啊?没瞧着人家整个脸都跨了?”
“我哪知道她在一边偷听啊!”
“人家可是千里眼、顺风耳呢,你一动,人家就盯上你了。”
“切,她是老几啊?太平洋警察。”
“往后怕是得叫三嫂啰”
“什么?!”
“点声。”
“怎么回事?不是,我你都干什么去了?横竖赢不过卫澜就算了,连她,你都搞不赢?”
“什么呢!”
“行行行,我是他,怎么眼光一下就,就”
“别人也是有手段的,好不好!你以为?”
“消息可靠不?听谁诌的?”
“辉哥嘴里出来的,假的了?”
“我靠,我死撩了”
自郑蓉郑重地将自己在办公室偷听到的米红梅和张叠山的谈话公之于众后,四班明里暗里讨论声一片,各怀各的心思。
往日里极盼望着卫澜归来的人,如今却恨不得她永不归来。往日趋炎附势的看客,倒是始终如一地等着一场热闹。
只有一个人,无论心里多么期待着这一刻,却又不舍得它真的发生,因为他知道离了水的鱼回到岸上多半是死。
可这场戏,无论如何还是上演了,但却并不如很多人期盼的那么精彩纷呈。
张叠山如往日一样手里卷着一本书,一长一短的腿蹬着上了台。讲台下一阵潦倒的翻书声,伴着长长的呵欠声。
“进来吧。”张叠山双臂撑在讲台边,分得极开,扭着头朝向门外。
一时间,台下一片悄然。个个拉长了脖子,不甘示弱地朝着门口打望。罗御风脑子里的那根经届时绷紧,呼吸不由自主放得极轻,一种窒息的压迫感冲击着心房。
一秒、两秒、三秒
窗外的蝉鸣声嘶吼到了**,近乎嘶哑却嘹亮。
一双白色的帆布鞋一前一后踩在微凸的门槛上,露了半截面子,宝蓝色的书包外绕着两条雪白纤细的手臂。
“暂时坐到最后一排,李辉旁边。”
张叠山徐徐将头转了回来,腾出一只手去翻摊在桌上的课本,漫不经心的模样。
她整个人走了进来的那一刻,如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一样,依光可见却悄无声息。她的脸苍白消瘦,轮廓分明,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平静至极,像下了雪的夜。
每个人都在揣测这个被推向巅峰又被打回原形的人,此刻在想些什么。这段短短的十秒路程,在大家心里都添了慢镜头,效果不一样罢了。
“好了,大家把书翻到96面,今我们继续上节课没上完的内容”
李辉的鼻腔里一直憋着半股气,跟拎着一袋鸡蛋似的,不敢肆意地放,他甚至不敢明目张胆地看上这位新同桌一眼。
一会儿摸出笔来,一会儿又在抽屉里翻书。扯得一摊书七零八落,掉得满地都是,又徒惹了不少目光,心慌、惭愧得厉害。
卫澜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瘦弱的身子紧紧地贴合着椅背,和它融为一体。她半眯着眼,睫毛又黑又长,微微地颤着,上上下下。
没有人知道,一个时之前,这双眼已经流尽了泪,如今只是两口干枯的泉眼。
米红梅在男女问题上表现出的敏感和厌恶似是与生俱来的,从杨树梅在走廊上出现的那一刻,她的心里就在琢磨怎么和学生谈论女性的衣着穿戴。
直到后面事情一发不可收拾,米红梅之所以索性撂了横插一脚的心,多半已经做了决定。她绝不容许班里出这档次丢人现眼的事,她不需要一个“五彩斑斓”的学生。
卫澜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其他老师拿着课本相继逆行而出,徒留下米红梅正抱臂倚靠在高椅上,姿态优雅而恬静,眼波柔和纯粹,是卫澜从未见过的样子。
那一刻,她甚至产生了幻觉,差一点就迷失在了一刹那。
“卫澜,有件事虽然很抱歉,但我还是不得不通知你。年级组经过反复商量,还是决定不能肆意开旁听这样的口子。你也知道,想来星星班的人太多了。如果正名了一个人,日后就会有不计其数的人找上门。
教室只有那么大,教学质量也难以保障,迟早会砸了这块牌子。所以,和张老师交涉以后,你呢还是回四班继续读。你的学籍和资料都在那,这样是比较妥当的。”
“按理,我是应该首先和你家长沟通的,但鉴于你来班里旁听时并没有牵涉到家长,所以我就直接通知你本人了。”
“在班里的这段时间,你还是很努力,也表现得不错。我相信哪怕回到普通班,你依然是很优秀的。”
“既然年纪组做了这样的决定,那就这两吧,我看让几个同学帮忙给你一起收拾下东西,也免得你一个人弄。”
“卫澜?”
“卫澜?”
“你在听吗?”
“卫澜?”
“”
“知道了,米老师。我现在就回去搬东西。谢谢。”
一双眼又开始湿润了,讲台上的人影越来越模糊,张叠山卖力的声波反复撞击着耳膜。
办公室里米红梅掷地有声的辞是扇在她脸上的一道道耳光,使得她心窝子都揪着痛。不必再深究那话里话外的意义了。
是什么意义呢?
有什么意义呢?
别人请你走,话总是尽可能光面,到底烂在里面的东西。自己不去翻,尚就这般自欺欺蓉过着,但总还算是能过的,不至于没了活路。
到底旁人要如何羞辱、看贱了自己,索性是当时痛上一痛,一顿饭的功夫就能灰飞烟灭的情绪。
可为何他却能如此冷漠,是全然不知?
她宁可他是全然不知的。
她去教室搬书的时候,他一定是戴着耳机在练听力,所以才分不出神看她、帮她。
也好,帮了更是不堪。何必如此?
但离别不是都要有人相送的吗?
去的时候,他赫然独立地迎着她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午夜的钟声响起,魔法消失的一瞬间,她这个灰姑娘必须仓皇而逃,但她忘了留下水晶鞋,而他也并没有追出来。
她眼穿心死地念着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少年郎,如今眼前怎么都没有他了。往日里他赠予的秋梨色的书签此刻夹在课本里格外打眼、分外讽刺。
下课铃响过,桌椅声、喧哗声骤起,一切如常。
青春像一个美梦,如梦初醒最断人肠。
罗御风陡然站了起来,朝着后排使了使眼神,然后大步流星地出了教室。李辉踩着自己的节奏,把课本往抽屉里一塞,瞥了同桌一眼,跟了出去。
“她怎么样?”
“哭呢,眼泪一直流。”
“靠”罗御风撕咬着下嘴唇,把头扭到一边。
李辉叹息着:“谁能不哭啊?从上到地下,她那么上进、努力的人,自尊心那么强。郑蓉没跟你嘛?米红梅是拍着桌子非要把她送回来的,张叠山什么都不顶用。这一巴掌摔的,一群饶脸都丢了。”
“什么丢脸?她爸妈的事管她什么事?”
“哎,话是这么,但全校人哪个不看热闹?当然了,除了你,还有我。那些个老师嘴上不,谁能容得下这档子事?出去脸皮都没了。米红梅的金字招牌怎么能让卫澜砸了?”
“什么年级组商量,什么旁听不合适,都他妈的狗屁!”
“总得些道理不?直接什么家风不正之类的,多伤人啊!”
“我你这张嘴能不能话之前过过脑?啊?”
“好好好,我不了。反正就是那个意思,我读书少,用词不当,好了吧!”
李辉着叹了口气,顺手去接罗御风手中的瓷碗:“老大,我觉得你和向尧好了这事,要找些机会传出去。”
“怎么?”
“你想,这下卫澜人是回来了,可心还挂着呢!你不用用激将法,怎么行?”
罗御风转过头盯着李辉看,眼神肃杀,刺得人发慌。
“好好好,我还是吧!我跟你就没法藏东西,”李辉憋红了脸,埋下头去嘟囔着,“不过我先,了你别上脸动手,节骨眼上再闹一出,我怕。”
“少废话,快!”
李辉清了清嗓子:“我看她翻开一本笔记本,里面有一张书签。整个上午一双眼睛都盯着看,边看边哭。”
“书签?什么书签?”
李辉拉低了声音,思量了两秒,还是开了口:“我好像看到右下角有个鸣字。”
罗御风刹时脸拉得老长,黑得跟茄子似的,鼻翼微微颤动。一双眼黑白分明,眼眶微缩着,把瞳孔聚合得极。
李辉知道触了霉头,心里直呼糟糕,急着想要圆场:“不过隔得有点远,兴许是我看错了,是个什么鸟字,也不清,对吧!这书签上不都喜欢什么花鸟什么的吗?”
“想办法给它弄折了。”
“啊?”
“你搞个不心,把那玩意毁了。”
“校”
李辉这一声应得干瘪,汗了一额头,也懒得去擦,后悔自己多嘴。
校门口的早餐店里六点不到,人就开始多起来。六月的,万物都苏醒的早,有些怕也是一夜未眠,混在一起,难以区分了。
向尧还不习惯这么早起来,坐在靠近门口那张桌子内侧的清漆木凳上,一个劲儿打着呵欠。
面前那碗米粉搅拌得红的红、绿的绿、白的白,香味却闻不出。一双竹筷子斜插着靠在碗边,淡泊明志的君子。
她忍不住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按亮了来看时间。“啧”了一声。扬起头来,一个白衫少年正朝着这边走来,大步大步。
她赶忙扬起手来撩了撩左鬓角的头发,挺直了背,去扶那双倒得不甘心的筷子。
“御风”她轻柔地望了过去,眼神和声音都是极其柔软的。
罗御风定了定神,跟看新鲜似的神色,愣了愣才“嗯”了一声。走到老板跟前要了一碗牛肉粉,等到粉条装好在碗里。放好作料,才端着在她对面坐下,顺溜地欠身抽了一双筷子。
“我看这里的肚条不错,要不让老板给你再加一份尝尝?”
“不用了,不用了,”罗御风拿起筷子开始搅拌,“我只喜欢吃牛肉。”
向尧徐徐抿起嘴,盯着对面热气腾腾的碗看。明明只是建议没被采纳,却怎么又偏想起卫澜的牛肉面来。一阵酸溜溜的烟儿熏了起来,呛得她开不了口。
罗御风大快朵颐地嗦了两口,瞄了她一眼,又埋下头来:“怎么今起那么早?”
“哦,”她把一双手按在并拢的大腿上,互相掐揉起来,“想着陪你一起吃早餐呢!”
罗御风的筷子停在半空中,抖了一大半滑滑的粉下去,留着几根,挂在眼前轻轻摇,抖落着什么,眼睛挂在上面了。
向尧怕了尴尬,连忙自己先笑起来:“好啦好啦,快吃粉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罗御风这下却是听到了,而且立刻照着办了,埋头大口吃起来,一大碗一下去了一半,倒是把她急了。慌乱地伸手去摸口袋,掏出一条银色链子窝在手心递了过去。
他瞥见了伸来的手,手里不急着往嘴里塞吃食了,抬头望着她。
“给你买的,戴戴看。”
他立直了身子,徐徐放下筷子,盯着那缠绕在一团的饰品。
她把手又递过去了一寸,上身跟着凑近了些,嘟起嘴:“你都还没送我礼物的呢。不管了,我先送你,你不准不喜欢。”
罗御风眼皮子耷拉下去,伸手去撩额发,遮掩着乱窜的眼珠。
她怕人瞧见,有些急:“哎呀,你干嘛呢?人家可是一番心意呢!你这个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