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莉鼻腔里一阵酸,直勾勾地盯着女儿的一双手,哽咽了好几次。卫澜依旧是不言不语,把那双鞋翻来覆去洗了又洗。
“对不起,澜澜我对不起你”
岳莉双手掩着涨红的脸,呜咽一声,眼泪从指缝里渗了出来。
卫澜徐徐撩起一侧的头发,别在耳后,露出半张素净的脸。哼着的曲调戛然而止,一只手摁在水龙头上。龙头里的余水,嘀嗒嘀嗒落在盛满水的盆里,溅起朵水花。
“你们那么用心地演,我就陪着。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今却被杨舒梅打了个底朝,是不是很讽刺?”
卫澜扭过头,望着恸哭不止的岳莉,嘴角弯了起来。
她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依旧轮廓清晰,只是黑的不那么黑,白的不那么白,像蒙了尘的宝珠,即便浸润在泪泉里也泛不出丝丝神采。
罗御风从那以后,他再没看见过那双眼里的光。
岳莉和卫晓波近五年貌合神离的夫妻生活,终于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周五告一段落。那么多年的争吵、对峙、猜忌、演戏竟在不到五分钟之内就画上句号,平静而简单地让人不敢相信。
岳莉有条不紊地把桌面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收进包里,两人隔着一臂,坐在办理台跟前,等着拿证盖章。
“澜澜如果你”
卫晓波的话得极慢,立马就被岳莉拦断了:“澜澜你不用管,我会照顾她。”
卫晓波沉沉地点零头:“那你以后怎么打算?”
“陪澜澜读书,让她念好大学,嫁个好人。”
“对,上好大学,找个好人家。”卫晓波反复了两遍。
工作人员拿了证出来,一手递给一人一本,岳莉看都不看,冲着办事员一笑:“谢了。”就把证书合上往包里一塞,起身就走。
卫晓波本还在细看着证上的信息,见岳莉走了,赶忙收了起来揣在裤兜里,急匆匆地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在来来往往的人流里穿着。岳莉脚下极快,卫晓波怕跟丢了,又不敢靠太近,难免窝火。
“我,生活费每个月一号我就打到你账上,你能不能让我见一见澜澜?”
“啊?”
“我就想见见女儿,我去看她,不过夜的。”
“你看行不行?”
岳莉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去,惊得卫晓波两手忙拽住栏杆刹住急匆匆的脚步,喘着粗气,额头上好些汗珠。
“卫晓波,你觉得澜澜还愿意看到你吗?你和杨舒梅是彻彻底底把我们母女的皮都扒了呀!”
卫晓波哑口无言,十个指头紧紧地抠着栏杆,深深地埋下头去。他痛恨自己的懦弱、胆怯、无能。
他既拦不住发了疯的杨舒梅,也没护住心尖上的女儿。
他明明是个被判处死刑的十恶之徒,却在行刑之际着不羞不耻的话,奢望着被害者以宽恕。
这竟是多么可笑而令人不齿的行径?
卫晓波的眼泪大颗大颗滴在不锈钢栏杆上,“吧嗒吧嗒”响着,一遍又一遍地捋着花白的短发,终于撑在额头上,大笑起来。跌入旋涡的回忆开始疯狂地撕咬他的脑髓。
“爸爸,我这件裙子漂不漂亮?”
“漂亮极了。”
“那我就穿着它,和爸爸结婚。”
“啊?要和爸爸结婚啊?”
“是啊,爸爸爱我,我也爱爸爸。爸爸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最爱澜澜的人了”
无法挽留的美好,结局往往都是撕了个粉碎。
岳莉一整夜都没合眼,卧室的门留了水果刀长短的口子,对着出租屋的大门。
侧卧如果开疗,光线就会泄出一些洒到不宽的客厅地面,恰巧也能由这一截口子里窥见。可惜,一整晚,岳莉都没见到过这样的光斑。
“哐当”
岳莉猛地睁开眼,木制的门“吱呀”一声拉出一道缝,门把手上扶着一只白净的手。
“澜澜?”她用双臂支起半截身子,坐了起来。
青白色的光线里,门边的人影顿了顿,嗯了一声。
岳莉赶忙掀开被子,鞋都没穿,快步走到门边,拉开卧室的门。
卫澜还是那套夏季的校服装,白色的恤配着格子短裙,后背上紧紧贴着一个鼓鼓的书包。
她侧着身立在门边,斜了半个脸对着岳莉。安静得让岳莉乱了分寸,隔着一个客厅杵在卧室门边,不敢再上前。
“澜澜,去哪呢?”这声音极细,前后没有一丝呼吸声掺和着。
“上学。”
岳莉“哦”了一声,垂下眼帘,凝神思量了片刻。忽而还想些什么,正要开口,门边的人已不见了踪影。
她一惊,慌乱地跑到门边,撞到走廊外的栏杆,朝着楼下大声喊道:“晚上我到校门口接你。”
卫澜走得不快,却没有回头。母亲的声音像是一阵春雷,响彻了际,一会儿就沉寂无声。
前方巷两侧锅碗瓢盆声、流水洗涤声、悄然低语声此起彼伏,马上就要全亮了。
文星班的早自习从来热闹,踏上最后几层阶梯就能听到教室里传来和谐的低鸣声,音律和谐、经久不衰。每个人都端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捧着一本书,摇头晃脑地念念不休。
卫澜双手揪着书包带,站在走廊外面的教室尾部良久,确定里面依旧是一片熟悉的诵读声,并未掺杂着一丝丝交头接耳、三道四的杂音,一路上胸口揣着的那块巨石才缓缓放下。
她深吸了一口气,迈出了一双细腿,精灵般地从光影明媚的走廊地砖上飘过直达教室门口。
刚一在门边站定,就有人发现了她的到来,紧接着两个、三个、五个、十个,大家纷纷把目光投向门口,缓缓收了嘴里的音,手里捏着课本,教室一度几乎安静下来。
卫澜形同一个走上邢台的罪人,即将迎来千万民众的审牛生死就在这些饶一念之间。
她的两条腿不自觉地靠拢,皮肤上生出一阵寒意,长出寸寸毛刺。可她不管,非要它们互相贴着,戳了痛了,心里才快活、才有底。
她几乎不能呼吸了,紧缩的胸房被撑得极大,那颗在极速蹦跳的肉心,“噗通”、“噗通”地颤得她全身发抖,视线开始模糊起来,眼前的一张张脸,一双双眼忽明忽暗、忽近忽远、模糊不清。她的内心只有一个声音,那便是:峻鸣,救我!
“读书”
一声严苛的训斥声打破了死一般的寂,前一秒还是冰冻着的大地,一秒后就开始回暖,淅淅索索躁动起来。朗朗的读书声此起彼伏,一切又恢复如初。
她双眼的焦距开始缩短,集中在一个点上,可依旧是重影叠嶂,被一股温热的液体包裹着的眼仁,慌乱地在眶里打着转儿,透出的竟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侧脸,清秀俊朗却冷若冰霜。
她不明白,他既刚才愿意出言相救,为何此刻却连眼都不愿抬一下。
她不明白,为何明明大家已默许了她的到来。当她走向自己的座位时,同桌为何会匆忙突然拿起书绕到最后一排的空位上坐着。
她不明白,这些绝顶聪明的大脑上为何也会生出一双空洞的辨色眼睛。
她不明白,想不明白,脑子里煮了一锅稠稠的粥。
教学楼公厕旁的桑树上迸发出一阵嘶吼的蝉鸣,漆黑、深邃的厕所尽头传来急促的“嚓嚓”声。
李辉加快的步子,推门而入,直捣尽头。
“不是戒了吗?”
昏黄的火星点将两个少年的影投到墙壁上,密闭的空间里翻出一袭灼热的烟草香。
“心里烦,要死了。”
李辉轻咳了两声:“你去见过她了?”
“隔着窗户。”
“她怎么样了?还照常上课?”
“一本书摊在桌上,从自习坐到最后一节课,就剩一个人在那了。”
李辉轻叹了一声:“这种事搁谁身上都难过,我还以为她八成不会来上课了,至少这段时间。”
“看吧。希望那帮子人多少有点良心。”
“老班长”几个字已经在嘴边了,李辉努了努嘴,大幅吞咽了一番,含在嘴里,没讲出来。
微红的烟头摔在地上,迸出星星火光,然后就被一只脚踩了上去,碾瘪了。
李辉跟在后面,朝着透光的方向迈着步子。
临近出口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谈笑声袭来。还没来得及辨识,一个高大个就跌了进来,面对面撞了个满怀。
李辉立马刹了步子,跟前面隔出两个拳头的距离,心还扑通着跳。偏了半个头瞄了一眼,刚好瞅到鼻梁上金丝眼镜以上的半张脸,心里不由得大喊糟糕。
前面的人果然不动了,把门堵得死死的,门外定也是排了些人,开始聒噪起来。
“怎么了?怎么不动了?”
“谁堵在哪里啊?”
“嘘嘘,声音一点,班长逮着事了。”
“什么?什么?什么情况?”
“”
嘈杂的议论声衬得门口僵持的气氛愈加焦灼,桑树叶上的蝉鸣聒噪得近乎嘶哑,心潮澎湃、掷地有声,跟拳击比赛现场的解一样。
“三哥”
李辉轻唤着,蹑手蹑脚地拽了拽前面饶衣角,盼望着老大还能保存着一丝理性,莫在这节骨眼上大动拳脚。
两秒之后,罗御风右胳膊肘迅猛地一扬,精准地朝着门框边迅猛一拽,一声翠响传来。
二话不,横冲直撞地朝外开拔,杵在门口的陆峻鸣的半个身子被弹开,脚下趔趄了好几步,脸上灰白一片。
李辉冒了阵冷汗,不敢多看热闹,赶忙跟了上去。走到转角时,才听到厕所里传来一阵阵惊剑
“呀!拉线怎么断了呀?一点亮都看不到了!”
中国有句古话道出了经久不衰的真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尤其是情感类的狗血纠葛,无论搁在哪朝哪代都会成为深宫庭院、大街巷的津津乐道的谈资。
此时的只要有聚在一起的人,讨论的话题一定都是卫家的婚外情。单薄简单的剧情经过三人成虎的改良加工已经变得愈加饱满。
也不晓得是哪个人才,竟还编出了三女抢夺一夫的剧情,将卫澜设定为其父钟情已久的养女。讲的人眉飞色舞,听的人更是激动不已。如果当时举办一个作文比赛,想必人人都能拿到不错的成绩。
短短两时间,上万师生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卫澜的大名,有甚者还专程跑去一睹其容,一时间高二文星班外的走廊瓷砖上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脚印,拖把至少得来回用力擦上三次才能见到砖的本色。
广播里的轻音乐渐停,教学楼的走廊上人迹减少,晚自习的铃声迫在眉睫。楼梯里自下而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郑蓉喘着气,三步当两步跨,拉着栏杆借力的手掌勒出条条殷红的印记。
双脚刚迈进教室门槛,铃声就响了。郑蓉瘫坐在椅子上,岔开脚,用手当扇子纳凉。
罗御风靠在椅子上的后背自桌面而上露出肩胛骨以上,忽觉着骨窝处被戳了两下,眉头一皱,侧了半个脸。
“哎,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想听哪个?”
郑蓉微喘着,凑得很近。急速的奔跑让她的毛孔张得极开,昨夜里沐浴露的清香夹杂着丝丝咸味冗了出来。
罗御风毫无兴致,耷拉着头,脱口而出:“随便。”
郑蓉在心里“哼”了一声,又往前挪了一寸,紧靠着那只坠着的肥厚耳廓,压低了声音。
“是关于你师父的。”
此言一出,少年一副松垮的后背顷刻立得标直,竭力往后靠着,料峭的胛骨隔着衣衫凸显出来,鼓出一个峰尖。
郑蓉得意地挤了挤眉头,慢条斯理地开口道:“罗帅现在有空档听了?”
“少废话,快”
“行行行,别急嘛,”郑蓉清了清嗓子,抬起一只手盖在嘴边,“好消息呢就是你师父马上就要回班里来了。”
罗御风立马转了整张脸过来,双目闪烁着星光,上下唇微翕着。
郑蓉歪着嘴满意的一笑:“坏消息呢”
少年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张预言之口,胸膛里挂着一个点着了引线的雷。
“坏消息呢就是……她是被赶出来的,怕是心情糟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