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气氛推向了高潮,却戛然而止。
向尧静静地站着,垂着两个胳膊,一双眼一刻不离地盯着眼前这对男女,面色如水。
卫澜不知所以,一时间蒙了,扭着头望向咫尺之间这张冷峻的侧脸。
郑小蓉的脸浮出笑意,漫着丝丝得意,一股大义凛然的雄浑之气在她的胸膛蔓延开来。
“卫澜,不管怎么样,挖墙脚这种事不体面,搁谁那儿都没法袖手旁观,更何况向尧还是你闺蜜,你这样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卫澜恍然大悟,觉着委屈又可笑:“我没有。”
郑小蓉见向尧依旧不言不语,气不打一处来:“我说你聋了哑了啊?别人都欺负到家门口了,屁都不放一个?平时的厉害劲都回家过冬了?”
杨树不愿见这场面,心里倒了五味瓶似的,一个劲拽着大义凛然的同桌,嘴里念叨着:“算了,算了,走吧,走吧,一会儿来人了就麻烦大了。”
“来人了刚好,反正脸皮都撕破了,还怕嚷嚷开?卫澜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哦?”说着左右使了使眼色,大伙儿立刻就明白了所指正是杨树梅大闹的那场三角丑闻。
“闭嘴,听到没——”
他的声音不大,却极其严肃冰冷,犹如一支离弦的冰箭射得郑小蓉戾气顿散,心里却是一万个不甘,小声嘀咕着:“明早要是老班长知道被戴了绿帽子,还不知道要被人怎么笑话。”
“郑——小——蓉”
罗御风咬着牙,极用力的,发出地狱般的咆哮,震颤着每个人的鼓膜,“多少脏水尽管往我身泼。再说卫澜一个字,你试试。”
向尧静静站着,紧紧捏着的双拳,指甲盖抠着掌腹,渗出殷红的血。喉头煮着的那壶水翻腾着顶起盖来,扑腾扑腾,冲出白烟,奔涌出滚烫的水,烧得她撕心裂肺,一秒都不能再呆。
她忍辱负重不过等着他一句话,到头来还是要注定要失望。
楼道里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青春被踩在脚下,不可回头。
天台的风起了,夜幕漫了来,但没有血红色的夕阳。也有几个病人,身挂着一件医院标配的硕大院服,焉焉儿地由人搀着,来看看天色。那时候,罗御风就不说话了,埋头抽着烟。
整个下午,郝良好几次见到了他泛红的双眼。可到了此时,他如同被抽干了似的,眼窝深陷恰在枯槁黄叶般的脸,像是初遇时的陌生人。
郝良倒是急迫地想知道故事的结局,是否如他所料、能否如愿以偿,可他吸了半根烟,开口却依旧是绕了。
“所以,你说你后悔,是因为错误地信了兄弟的话,答应了那个女孩,到头来却两头不是人。”
“我后悔,不是因为亏欠任何人。”罗御风把燃了半截的烟轻捏在手,端着看,“我后悔,只是因为伤了她的心。”
郝良扯了扯嘴角:“那后来呢?”
罗御风抬起头望向天际,眯起眼来:“后来啊......”
即便是盛夏时节,两室一厅的出租屋里,暗得仍需点灯。岳莉只舍得开了厨房最弱的那盏,鬼火一般凉薄。她听到木门“吱呀”的声响,连连翻身下床,凑到门边,扶着门框朝着大门望。
又一次,连女儿的背影都没见着,她就已经背着书包走了。
岳莉心头冗杂,手臂一抬起来掩着口鼻,竟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喘息地极深,却极力压着声带,不让它震响,是哑巴的哭泣。
她开始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自以为是,痛恨自己的独断独行。痛恨那些她曾经引以为豪的一切。是它们生吞活剥她十月怀胎带来的生命,铁面无情地把她绞死,还了一具空壳回来。
如今,她是真真切切失了女儿了。
床头的手机震响,颤动着发出“吱吱”声。岳莉抹干了两颊的泪,清了清嗓门,伸手摸来接听。电话那头传来厚重柔润的男声。
“喂,我后天就过来。凉平那边已经联系妥当了,学校也打点过了,愿意接收,班级任选。到时候,读文读理,你再问问澜澜意见。”
“嗯,那好得很,好得很呢!”
“怎么了?哭了?”
“没,就是有点,有点儿,心里有点儿难受。”
“放心吧,过去以后会慢慢好的。澜澜这几天还好吗?”
“不好,一点都不好。每天六点不到就出门,好几次我跟在后面,发现她就一个人在梧桐道那里坐着,靠着一棵树,闭着眼睛。
张老师叫我去了好几次了,说她现在功课掉得厉害,文综基本每门课都不及格。
找她谈心,她就那样坐着,随你说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她是没了人形了......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
“阿莉,你别这样,这不是你的错,都怪卫晓波和那个女人。这么一闹,别说孩子,我们大人也受不住啊!”
“......”
“你务必要看好澜澜,千万别让她做傻事,再不能有个三长两短了。”
“好......好嘞.....”
岳莉挂了宋国涛的电话,强打起精神来。眼下便是心如刀绞,也只能硬撑着打起精神办事。
午十一点,她要去找张叠山那谈谈。
她早早就到了教学楼,一直等到确认张叠山回了办公室,课铃再次响起,才急急忙忙溜着了楼,敲响了那扇青铜色的防盗门。
晚自习的铃声响了,走廊的学生依依不舍地纷纷回笼,操场还能听见球员的口哨声。租场的职业球队专业而卖力,可总撩不起学生们多少心思。看球一说,对于少年时的男男女女,实则是看人。有人,才有万般乐子。
张叠山挺着个圆滚滚的啤酒肚进了教室,讲台拉开椅子后,直接背着手在走道踱着步子,一看到个个桌面还是空空如也,就黑了脸。
学生却不急不慢地伸手去抽屉里摸,气地张叠山张口就骂“烂泥扶不墙”,心想到底还是普通班的坯子。
他绕到最后一排,放缓了脚步,在埋头写字的短发女生身侧停了下来。两根手指,骨节弯折,扣了扣桌角。
“你跟我来下。”
教学楼走廊的扶栏是方块素白的瓷片贴着,太阳一大,就开始反光。金灿灿的麦穗色斜映着,一前一后两个人,只露了胸脯以,隔得远远的,移动地均匀而孤单。
张叠山坐下来端了一杯茶,卫澜才悄无声息地迈进了门槛,贴着墙靠立着,视线刚好对着窗外一座青山。
“你妈妈来找过我了。把你的情况跟我说了下。对于你要转学这件事。我,实在是觉得有些唐突。
你也知道一中是省重点,很多人打破脑袋都进不来,更何况我们班。当然,虽然不是文星班、理星班,和其他的班相比,师资配置可是高出一大截。”
“......”
张叠山随手在桌摸了一根筷子粗细的笔,拿在手里下下戳点着:“所以,你妈妈跟我说这件事,还说学校那边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我才想啊,你们终究有你们的考虑。换一个环境,也不失为一个好点子。”
卫澜双手交叉着叠放在小腹下方,微微垂着头,不言不语。
“卫澜,我一直觉得你是株好苗子。勤勤恳恳、办事积极、乐于助人,和同学们都相处地挺融洽。我早就跟你说过,只要你一门心思搞学习,心无旁骛,抓主要矛盾,就能人前显贵。可不,你可是这么多年来,一中唯一去过星星班的普生。”
“......”
“老师是希望你好,才跟你苦口婆心说这么多。往后不管你到哪个学校读,都要打起精神刻苦学,多用些心力,其他的兴趣爱好,少女情怀暂时搁一搁,等日后了大学,有的是时间。”
“......”
“我是过来人,你们这时候的一些心思我懂,也都正常。俗话说的好:哪个少年不犯傻,哪个少女不怀春?但要懂得克制!
克制这些杂念,等前途都定的差不多了,再去找合适的对象。就像我吧,最后还是发现李校的女儿适合我,现在顺风顺水地走着,多好,对吧!”
张叠山下意识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满意地笑了笑。头油亮光泽的三七分显得他的脸像一个铜盆。他已经不留平头很久了,大约自己都忘了年月,手也习惯了掠过头顶时,不再挠瘙,而是轻抚。
眼前这个女孩瘦却不弱,骨子里的那股气隐隐还在,杵在面前呆滞地跟电线杆似的,面看不出悲喜,这让张叠山生出一股不爽。
“你,就没有什么话跟我说说吗?什么都可以。”
她张开嘴,嘴角拉出丝丝白色粘着物:“没有。”
“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这样说话了,不想聊几句吗?这两年的感受。”
“没有。”
张叠山把搭着一条腿卸下来,双臂分开靠在桌子和椅背:“说实话,你对我,还是有怨恨的,对不对?”
“没有。”
“没有?别糊弄我了,从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你心里恨我。你恨我跟你说过的那些很重的话。当然你也会恨我,年轻时跟你说的一些,后来并没有这么去做之类的。感觉是受了欺骗,对不对?”
“没有。”
张叠山无能无力了,胸口憋着一股气,却吼不出来。人面对软柿子,总是要泄气、要低头,在所难免。他往后一瘫,靠在椅背,软塌塌的模样,脸黑压压一片。
“行吧,那就这样。你走吧,手续办好以后,要走的时候,需要帮忙随时叫我。”
“谢谢。”
她嘴的话和脚下的步子几乎是同时动的,轻盈地转身,迈了步子朝着大门走去。张叠山肩头一松,呼出一口长气,头也歪倒下来,右手撑了个八字,从镜片下伸进去,直按住眼窝揉起来。
“张老师。”
张叠山立马收了手,昂起头来,眼里生出一丝光泽。女学生依在门边,是侧身站着,定在那。
“请别告诉任何人,我转学的事。”
张叠山一时有点蒙,失望之感还没来得及处置,眼见她就要消失,赶紧追问了一句:“为什么?”
她抿了抿嘴,一丝丝笑在嘴角划过,极隐蔽轻柔的,一闪而过。那一秒像在已思索过了万千尘埃的浩荡历史,是那从黄沙里走出来的人。
“别耽误他们学习。”
张叠山喉头发紧,涌来的话讲不出了,那个纸片样的身影已经荡然无存。竟生出一许莫名的伤感来,鼻腔里酸刺得厉害,冲击着眼球。
耽误?学习?这能耽误多久啊?
能吗?会吗?
同窗将别,难道都舍不出一点送别的时间?学习真有那么金贵?
贵到值得放弃一切?
当这个年龄该有的一切美好全部让步后,每个人终究是无敌战士还是孤家寡人?
她笑了,她在笑,是讽刺,赤裸裸的讽刺。
她在笑我,笑我呢!
张叠山眉心一皱,长嚎了两声,泪眼盈眶。他环视了一圈空荡荡的白壁黑桌,真是万万没有活物了,可却有点不知道怎么哭了。
栀子花的香味弥漫了整个校园,每张稚嫩的脸都埋在层层叠叠的黄页里。操场铁门的锁已生出锈迹,山操场的小卖部店员终日闲谈,图书馆和机房连门都不开了,唯独热闹的就是校门口。
徒劳奔命的家长们刚下了班,一身汗味还来不及处理,就跑来接人了。实在腾不出手熬鸡汤、炖大骨的,总也要买些成品送来。趁着孩子吮吸骨髓时好再叮嘱强调几次,一年的话都凑在一块说了。
闲言碎语一时冻住了,同样冻住的还有那个短发女孩,揪着书包带子,浅浅一笑的模样。
当鱼肚白的底色吞吐着金光的晨曦时,一切回到原点时。
围观的人们才发现,那张桌子空得一粒尘埃都没留下。
罗御风说,他简直不敢相信。
她眼睁睁地在他眼皮子下消失了。
他还记得那天下午,他最后一次远远得望着她,如一只栖息的仙鹤一般端坐在廖无人迹的看台,广播里扬起轻柔的呼唤。
“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可是谁能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换,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
他突然感慨到这一刻的弥足珍贵,渴望时间停止。
原来,哪怕只是这样隔着万水千山眺望着她,心里的那束光就能始终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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