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驿站旁侧的破客栈内,人们兴致勃勃议论着聂家那场大火。
小伙计的用木棍支起窗户,顺手用挂在肩上的抹布掸了掸木窗上的灰,打了个哈欠,回头跟那帮人说道:“那场火烧了足足两天,听说把聂家私设的地牢都烧了。啧啧,里面的人没一个跑出来的……”
他正说得眉飞色舞,没留意身后掌柜的靠近,脑袋上重重挨了一下:“大早上的胡侃啥呢,去把桌子擦了去。”
小伙计一哈腰,连忙笑道:“这就去,这就去。”
嘴里偷偷嘟哝着:“这几张破桌子有啥好擦的。”
这家客栈桌子确实很破,没有一张是完整的。灵萝一行人所坐的这张只有三条腿儿,其中一角下面还是由几个破砖头垒起来的。稍微放点东西整张桌子都在晃。
聂大小姐一脸嫌恶看着盛放包子的盘子边爬过几只蚂蚁,迟迟下不去筷。坐在她对面的灵萝单手托腮若有所思。
当日怎么逃出的密道她已不记得了,只记得玉无忧见她不肯走,硬是将她像扛麻袋那样扛在肩上,一路扛到了这里。
“灵萝姑娘,包子上来了,快趁热吃。”刀疤脸大汉孙耀武招呼道。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羸弱少年偷瞄了一眼灵萝,胆怯地低下了头。
聂采彩嫌弃这帮江湖大老粗身上的味道,又往墙边靠了靠,问道:“所以那老头是不是沈秋郎的父亲?”
玉无忧一口包子进嘴,汤汁差点顺着嘴边留下来。他笑得一脸满足,道:“是,也不是。”
“你们道士是不是都不会说人话。”聂采彩翻了一记白眼。
玉无忧笑笑,没有反驳。
被聂采彩声音打断深思的灵萝右手探入怀中,掏出一根折了一半的破卦签,这是她在石牢地上捡到的。上面“地火”两字已经辨不太清,只剩“明夷”。
她转头问玉无忧:“地火明夷是什么意思?”
“是一支下上签,”玉无忧缓缓道,俨然一副摆摊算卦的神棍模样,“此卦为异卦相叠。离明坤顺,离日坤地。日没入地,光明受损,前途不明,宜遵时养晦坚守正道。”
灵萝拿起一个包子闷头开吃,听不懂。
“聂家这场大火实在蹊跷,聂家山庄对外只称山庄里进了盗贼。你们说什么贼人敢去聂家偷东西?”几个茶客的谈论声飘入他们这桌。
“不是说聂家大小姐聂采彩还被贼人挟持,下落不明了吗?谁知道这里面有啥内情呢。他聂家有个给朝廷当走狗的聂家少爷,这些年也做了不少肮脏事。没准就是哪个江湖大侠要除暴安良了,先从聂家烧把火。”
烧火的“江湖大侠”喝了一口粥,抬眼见聂家大小姐正坐在她对面瞪着她,说道:“现在已经出了汝安镇了,你要走没人拦你,干嘛还跟着我们?”
“杀你。”聂采彩冷冷道。
此言一出,孙耀武几人立时眼神如刀看着她。
“那你可能一时半会儿杀不了我呢。”灵萝全然不放在心上。
“没关系,一天杀不了你我就跟着你一天,一年杀不了你我就跟你一年。总有一天我能杀了你。”聂采彩道。
玉无忧笑了,说道:“有志气。”
灵萝眼珠一转,道:“也是,万一有一天你能杀我呢。”话音未落她一拍桌子将一双木筷震起,右手一把抓住木筷,手腕一转,蓦然将筷子探入聂采彩口中。
聂采彩未反应过来,便被这一双筷子撑住上下双唇,紧接着见灵萝将一粒药丸弹入她口中。顺着嗓子眼滑了下去。
她勃然怒道:“你给我吃的什么?”
周围茶客皆看向这桌。只见那十六七岁、身着身着碧色罗衫的小姑娘端的一副娇美无匹的容貌,闪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道:“七日断魂丹而已。每七日需服用一次解药,否则将肝肠寸断,口眼歪斜而亡。”
“你!你卑鄙!”红衣姑娘凤目圆瞪,一抬手这吱吱悠悠的破桌子瞬时寿终正寝。吓得周围茶客赶忙转回头,继续若无其事喝着茶。
看上去好端端的两个美貌小姑娘,一个毒蝎心肠,一个泼辣暴力,惹不起惹不起。
“这……”刀疤脸孙耀武凑到玉无忧身边小声问道,“要不要帮帮忙?”
相貌俊朗的年轻道士端着刚才千钧一发间拯救下来的包子,眼观鼻鼻观心道:“不用理会,女人间的战争就让她们自己解决吧。”
灵萝笑笑,无视聂大小姐的怒火道:“当然,你可以现在就回聂家山庄。聂家大小姐中毒,就连皇宫里的御医都要为你医治,这种乡下小毒自然不在话下。”
聂采彩狠狠瞪着灵萝,似要用眼神将她千刀万剐。瞪了一会儿,大概是瞪得眼睛累了,她一屁股坐下道:“我不走!”
本想用臭道士给的归元丹冒充毒药吓跑聂采彩,岂料对方执意不肯走。灵萝无奈地威胁道:“既然你跟着我,那便要好好听我的话,求我每七日赐你一回解药。我若死了,你必比我死得十倍难看。”
聂采彩极力压制着怒火,“哼”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那几个伸着耳朵偷听的茶客听闻这红衣姑娘便是聂大小姐,而碧色罗衫的少女便是他们议论半天的“贼人”,心知刚才议论都被当事人听了去,连忙一缩脖子,暗自道了声“风紧扯呼”,赶紧跑开。
客官走了大半,桌子又被砸坏,店伙计怂怂歪歪不敢上前索赔。掌柜的白了他一眼,上前道:“小店小本生意,客官看这桌子……”小心翼翼地瞄了眼那个面容有几分凶恶的刀疤脸壮汉。
刀疤脸孙耀武不等他说完,甩出一锭银子道:“够不够?”
掌柜立时笑得见牙不见眼,伸手接过道:“够,够,太够了。”
孙耀武道:“再腾出三间上好的客房给这三位客官,好吃好喝的招待着。”
“三位?”灵萝问道,“孙大侠几位要离开了吗?”
孙耀武点点头道:“我们兄弟几人还有要事要办。此次承蒙灵萝姑娘与无忧道长相救,今后两位要有用得上的,尽管来平城找我。”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也到了该散场的时刻。灵萝说道:“孙大侠言重。”回头却见玉无忧从掌柜手里拿过一块碎银子。
这神棍拿着银子笑得一副欠扁的样子塞入自己怀中,灵萝忍不住呛道:“我说你这臭道士为啥一路将我们往这偏远小店带呢,敢情是吃回扣呢。”
玉无忧挑眉道:“反正是要住店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再说你这丫头片子还欠着贫道租剑的银两呢,可别忘了。”
灵萝囊中早已羞涩,一路上一直刻意避开这环,谁知又被这臭道士捡起来了。含含糊糊道:“先赊着。等我有钱了再还。”
“啧,怎么比贫道还穷。”玉无忧一脸嫌弃,“下次见面记得连本带息还上。”
“怎么?你也要走?”灵萝问道。
“你还舍不得?”玉无忧笑了,“可惜贫道不喜欢你这种类型。”
灵萝“……”
臭道士这幅德行怎么看也不像是檀清观的。要知道五大门派之一的檀清观可是千年古观,向来以修行清苦而闻名,其清规戒律多达上千条。能出山者皆是观中佼佼,是以江湖行走极少能看到檀清观的道士……这神棍八成是触犯了什么清规被驱逐下山的吧?
“不知无忧道长要去哪里?是否跟我们兄弟几人顺路?”刀疤脸汉子孙耀武问道。
玉无忧笑得一脸高深莫测,摇了摇头,道:“法不轻传,道不贱卖,师不顺路,医不叩门。”
说罢拿起幡子,拎起一坛子老酒扬长而去。
宽袍大袖将他的背影衬得更加清俊修长,引来驿站不少人驻足。
直到他身形消失于众人视线,店伙计才反应过来,连忙对金主孙耀武道:“劳烦几位客官结一下刚才那位道长的酒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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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行北上,必要坐船路过汉都江。灵萝与聂采彩换了两身轻便的男子行头,轻装从简直奔码头,正好看见船将驶离,船伙计正解绳子,连忙上前拦住。
船伙计头都没抬:“人满了。”
“劳烦船大哥通融一下,没有客房睡仓库也行,不会给船大哥添麻烦的。”灵萝一把拽住船伙计手中的绳子。下一艘船要等三日,她不想在路上耽搁太久。
船伙计有些不耐:“我说人满了就是满了。”
他伸手去夺船绳,可任凭他怎么去扯,那双握住绳子的手仍旧稳如磐石不动分毫。他终于抬起头来,见是两位穿着粗布衣衫的少年。抢他绳子这位容颜秀丽,头发由串着一枚残缺铜钱的红绳简单扎起,没有任何缀饰,望着他笑容真诚友善。他身后的那位皮肤细白身材饱满,分明是一位女子。
原本几分火气散了去,他问道:“你们要去嵩阳城?”
灵萝点点头道:“劳烦船大哥带我们一段。”
船伙计望了望灵萝身后的聂采彩,叹口气道:“上船吧。”
灵萝展颜道谢。正欲上船,船伙计将她拉住:“好心提醒你,上船以后切记不可左顾右盼。夜间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千万别出门。”
“为何?”灵萝奇到。
“不为何,照做就是了。”船伙计说。
“哪那么多废话,他明显是想套些银子。”聂采彩臭着一张脸。
为避免聂大小姐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得罪人,灵萝连忙将她拽上了船。
望着二人的背影,一身补丁衣服的船伙计摇了摇头,一掀衣摆,掸了掸蓝色滚边缎面鞋上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