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都江乃是大端境内最长的水域,长六千零二十一公里。前朝太子萧疏晋用了五年时间疏通水路,这才有了这条贯通南北的黄金水道。此江渔产丰富,光是靠下水打渔,已经养活了两岸上万渔民。只是近些年饥荒大旱,朝廷又连年涨税,导致两岸再没“江干多是钓人居”的景象。
此时正逢深秋,枫叶飘红洒落江上,本是一派旖旎之象。只可惜聂大小姐晕船,无缘欣赏美景。而灵萝也不是那文雅之辈,她枯坐船舱中,闭目吐纳炼气。
谢老头传她的踪绝真气并不能收为己用,反而每日子午之时真气倒流,锥心之痛难忍。所幸有臭道士所授的清元诀搭配归元丹,不但疼痛时间渐短,并且令她欣喜的是近几日能明显感觉到有小股真气已被吸收,耳目也愈发聪明。
现下她身在船舱最底层仓库,耳中便能听到各个房间中人们的谈话声,只是这些声音太过嘈杂,有时她不得不自行闭塞耳目,以防外界干扰。
这艘船并非官船,乃是一条民用载客之船。所乘之人多是商贾,仓库里码放的也净是些陈粮杂货,自然干净不到哪去。聂大小姐初期还不肯在这里将就,直到船行半日后,吐得有气无力的她终于忍不住趴在一麻袋货物上问道:“还有几日能到?”
灵萝睁眼:“快则十天,慢则半月。”
聂采彩翻了个白眼,险些晕过去。
刚才那船伙计上船后便不见踪影。灵萝早觉那伙计透着古怪。试问,一个穷苦出身卖力气的船伙计,如何穿得起滚边缎面靴?况且那靴子还是官靴样式。
这个江湖比她预想要复杂得多。不知那人扮作一寻常船伙计有何目的,反正不是冲着她的,她也无心探听。既提醒了她入夜切莫出门,便是善意。
子时,灵萝又被痛醒。一阵琴音从船头方向传来,清幽低沉,宛如高山流水,秋雨乱洒衰荷声。
刚睁开眼,便听船身一阵细细碎碎的声响,似有人在船舷上走动。听声音大概有十余人,各个是身轻如燕的好手。
这几人一路直奔船尾一处客房,一脚便踹开房门与里面人打斗起来。闹出的动静不小,却无人出来。
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刺杀。
那间客房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其中一人气息孱弱,显然不会武功,余下那人又好像受了伤,与一干杀手打来极为费力。果不其然,几招之内便重重倒在地上,再无招架之力。
这时,灵萝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哪里传出的琴声?”
“不知。用不用我……”话说半句,其意不言而喻。
“切莫节外生枝,”沙哑的声音冷冷说道,“严家小子带走,这刀疤脸迅速处理掉。”
灵萝一怔,便听到一声少年惊惧地喊道:“孙叔叔!”
夜间的江面上刮起大风,吹得船身随着摇晃。风声渐怒,萧萧雨滴打在江面上发出回响一片,与琴音交相辉映。聂采彩惊醒,却见仓库中已不见灵萝身影。
几名杀手正欲下手,忽听甲板一阵碎裂之响,一柄长剑自甲板之下斜刺,将一人脚掌刺穿。一名纤瘦少年破板而出,一剑了结那名杀手。
雨打剑上弹起一粒粒水花,迅速将上面的血迹冲刷。“少年”樱唇微抿,雨水顺着白皙的下巴流了下来。
“灵萝姐姐!”被吓惨的的羸弱少年认出了她,“他们要杀我和孙叔叔!”
见他们认识,十几个戴着白色鬼面面具的杀手立刻将她团团围住。
刀光一闪,十数把弯刀一同向灵萝招呼过去。
脚尖轻踏,灵萝腾空跃起,踩在寒刀交织的银网之上,旋身横扫,剑光凌人!
早在聂家地牢,她便领悟了倚剑破势的秘诀。此时救人心切,这招雁飞霜雪更是使出了肃杀难挡的气势,随着几声脆响,十数把弯刀同时断裂。
船首,琴音袅袅;船尾,战局火热。
灵萝乘胜追击,长剑自那群一旦盯上便群起而上食人血肉的杀手之间穿梭。几起几落对方便见了血。她拿着这几日研磨出的一套连招在鬼面杀手之间喂招练手。斗得正酣畅淋漓时忽觉脑后一阵劲风袭过。未等她闪身躲开,便听一阵金石相击声,那袭向她的暗器还未近身便被什么东西击落。
长剑刺入一名杀手胸膛,灵萝转身见一人怀中抱剑站在不远处,打着补丁的破旧粗衫下配着一双极为洁净的缎面官靴,不知看了有多久。
正是白天放她上来的船伙计。
“多谢大哥出手相助。”又闪过几枚暗器,灵萝谢道。
那船伙计微微颌首,算是应答。
本来将要功成的事,先是冒出一个黄毛小子坏了事,又冒出一个黑脸船夫。鬼面杀手已折了大半,见刺杀无望,随着一声短促的哨音,尽数跳入江中。船上顷刻间归于寂静。
雨仍旧细细密密地下着。
羸弱少年浑身湿透,跪坐在倒在血泊中的刀疤脸大汉面前,红着眼圈:“孙叔叔……”
孙耀武满脸是血,气若游丝。他费力睁开眼,看了看少年道:“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
说完,他看向站在少年身后的灵萝,声音虚弱:“几日不见,没想到又被姑娘救了。”
“你先别说话。”灵萝说道,没想到一别十日,再见却是这般光景。
“孙叔叔……我去找郎中……”少年唇色苍白。
灵萝拽住他,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说。这些鬼面人在船行江中之时暗杀,并且来去自如。现今闹出这么大动静却无人出来查看,若说船上之人与鬼面人毫无勾连根本不可能。
“兴许我有办法。”一直沉默的船伙计突然开口说道,“我家公子会医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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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首多是上等客房。虽比不得顶级酒楼那般云顶檀木梁、碧玉水晶灯,可也是轻纱幔幔,燃着上等沉香,门窗菱花分外雅致。随着黑脸船伙计的带路,琴声越来越近,当他们停在客房门口时,琴音戛然而止。
“公子,”船伙计毕恭毕敬说道,“有客求见。”
一阵静默。须臾,琴声又响了起来。
随着失血过多,孙耀武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少年人心急,上前一步欲生闯,却被船夫拦下。他摇了摇头,对着紧闭的檀木雕花门说道:“有人身受重伤,已经快要不行了。”
琴音一转,变为一曲极为应景的《秋江夜泊》。
一阵清冷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生死由命,与我何干。”
眼见对方拒人于千里之外,少年更加焦急,“噗通”一声跪在门前。
灵萝未曾阻拦,而是高声说道:“这位公子琴音高洁清幽,想必并非见死不救之人。若非如此,也不会修习医术。医者仁心,你这一跪让他于心何安。”
这一句话表面是对少年说的,实际却是故意说给那位公子听的。
“小兄弟这话何意?”黑脸船夫一耳朵听出灵萝这话阴阳怪气,护主心切道。
灵萝笑道:“早在上船之前船大哥便曾出言提醒,让我夜间听到什么声音切莫出门。杀手上船之前,公子又以琴音示警。包括方才我与杀手打斗之时,船大哥也曾出手相救,为何偏偏我们带着重伤之人前来求救之时,公子却要拒之门外呢?”
羸弱少年抬起头,眸光微亮。
“公子既想救人,又想置身事外。试问,天底下哪有两全其美的好事?”灵萝接着道,“若是今日公子执意见死不救,那么将来那些鬼面杀手再找来,灵萝一定当他们面再向公子拜谢。”
灵萝这话说得有些狼心狗肺,却也是无可奈何。她也不想威胁人家公子,只要他肯救人,哪怕是秋后找她算账她都奉陪。
只听“铮”的一声,琴音停止。
公子沉默,仿佛是惊叹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而后,他方才缓缓说道:“把伤者抬进来吧。”
身形羸弱的少年大喜过望,连忙扛起已经失去意识的孙耀武推门走了进去。
灵萝正欲随着进去,便听那公子疏离淡漠的声音:“其余人等在外静候。”
显然,她就是那个“其余人等”。
黑脸的船伙计狠狠剜了灵萝一眼,从里面关上了房门。在门关上的瞬间,灵萝看见房间纱幔之后有一道修长身影,墨发白衫,只是惊鸿一瞥便可见其松柏之姿。
那么一个玉一般的公子,可惜让她给得罪透了。灵萝无奈靠着门板坐了下来。她浑身已经被雨淋透,刚才一心救人倒不觉得,现下一坐下来倒觉得有些冷,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
听着里面忙碌的声音,她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得干等消息。手指无意识的叩击地板,竟然敲出了刚才公子所奏曲子的节奏。
正在处理伤口的手一顿,年轻公子低声对黑脸船夫说道:“清辉,你带外面那位姑娘去厨房盛碗姜汤。”
门外的灵萝觉得好笑,这公子分明是嫌她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