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采彩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连退两步退至亭沿,被斜进的雨水一浇顿觉浑身透凉。她偷偷向灵萝看了一眼,天气阴沉看不清人的影子,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她看上去更像神怪邪性故事中执念过深留连人世的冤魂了。
那老僧未等灵萝说话,又补了句:“换句话来说,女施主不是人。”
他说的一本正经,以至于灵萝忘记了发怒,慢半拍道:“好端端的大师为何要骂我?”
却见老僧面容古井无波,说出的话却是骇人听闻:“古有一籍,名曰《易水诀》。内述皆是一些逆行经脉、运气于骨之法。因此籍有违天道,为世间纲常伦理所不容,故被归类于邪魔外道。”
“三百年前七国战乱,枭雄洪肆海占领湛京,于岳陵楼上焚毁《易水诀》,至此这妖邪典籍消声匿迹。一百年前江湖出了个明理教,头领任平生号称当年洪肆海身边军师传人,手中存有半卷《易水诀》典籍,并将其奉为教内圣宝。”
“老僧曾在五大门派围剿明理邪教时有缘得见残卷,其内记载一逆天之法便是取双生子,将其中一人心头精血注入另一人体内,以精纯内力推动精血运行,辅以珍贵药材,最终活下的那人生命力与天赋远超常人,而被牺牲的那个孩子则会精血耗尽而死。”
在场几人静默不语。老僧瞥了眼灵萝,平静地说道:“如此培育出的那个孩子虽貌似与常人无异,却自小身负冤债,周身围绕着不祥的死气。就如老僧所说,既是死人,也不是人。”
“所以大师这是在怀疑我是吸孪生兄弟精血的怪胎?”灵萝总算听懂了,摊手笑道,“那未免也太高看小女子了,小女子孤儿一个,无父无母,更别提孪生兄弟了,更何况大师所说的孪生婴天赋异禀,而小女子资质平平这点,却是臭道士和聂大小姐都能作证的。”
一旁的聂大小姐听后满脸不屑道:“这你有什么可骄傲的。”
而老僧笑着摇头,只道阿弥陀佛。
“《易水诀》虽被江湖人称作邪魔外道百年之久,可贫道却并不认同。”玉无忧洒脱一笑,将手臂枕于头下,翘着二郎腿直挺挺地躺倒在地上。
灵萝哑然。
那穿着破旧衣袍的老僧温和一笑,说道:“愿闻其详。”
年轻道士不知从哪摸了根细骨,边剃着牙边说:“世人皆对邪魔外道口诛笔伐,言其逆天而行,却无人能真正代表天道,是以多数者便是顺天,少数者便为逆天。可无论是佛祖还是三清天尊,也许根本未曾在意这些所谓天道天意,他们只是在想‘老子赌博又输钱了’‘今天供奉的酒兑水了’。所以贫道所见,顺应天意是天道,逆天而行亦是天道。何为天道?不在于人,不在于法,而在于心。”
这番言论乍听有些惊世骇俗,仔细一想,却全然找不到理由反驳。
“阿弥陀佛,佛教有十八地狱因果轮回,道教亦有罗酆山六天宫,善恶之道各有不同。依小道士所说,善之道为天道,恶之道也可为天道?”和尚问道。
玉无忧笑笑道:“太极八卦分阴阳两鱼。阴鱼生阳眼,阳鱼有阴眼。善恶亦有别,若以善道行恶事,善即恶;若以恶道行善事,恶即善。善恶固有别,却不能以道法论之。”
灵萝本以为这老和尚定会不赞同臭道士这番歪理邪说,岂料老僧沉默片刻后,大笑着连道了三声妙,拿起酒壶敬道:“好一句善恶不能以道法论之。这倒令老僧想起很久之前家师的一场辩经法会,那次请来了一位德高望重的神僧,那日神僧袖携清风,脚踏朗月,辩经法会一番言论精妙至极,辨的便是天道。小道士风采见识皆不逊那神僧,若能皈依佛门,定能成为一代名僧。”
劝道士皈依佛门,大师真乃神人也。
那臭道士只懒懒散散回了句过奖,全然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倒令灵萝刮目相看。正当她寻思着这臭道士兴许真是檀清观的高人时,耳边传来一声极为响亮的酒嗝,紧接着惊天彻地的鼾声响起,刚才还在与高僧饮酒论道侃侃而谈的神棍竟是睡着了。
灵萝愣了一秒,随即一笑。这才是她所认识的神棍,刚才那副模样她差点以为这臭道士是被人夺舍了。
老僧无奈笑笑,并不为热脸贴了冷屁股而感到不愉快。他望了望外面无边无际的雨帘自言自语道:“亭下觅知音,酒冷鼾声沉。是老僧自负了。”
言罢,他拿起立着在亭柱边草编的斗笠戴在头上,不顾外面瓢泼的大雨,潇洒而去。
“这和尚言语神神叨叨,真的是位修童子禅的高僧?”聂采彩质疑道。
灵萝没说话,她突然想起自己已有好几年没有祭奠山脚下那块无字墓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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夤夜。
瓢泼大雨无情地拍打着土地庙,那遮盖神像的片瓦发出噼啪声响。雨水顺着破砖烂瓦所筑的墙缝不住往下流,泥塑的土地神像满是青苔,在这一方之地与那遮天雨幕相抗显得格外渺小。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个身穿黑袍、脸上覆着鬼脸面具的人幽灵般地在雨中疾行,溅起一串串泥点。
这些鬼面人提刀无声无息地来到土地庙前,任凭雨水顺着面具滴落,却无一人敢迈进那座荒破的土地庙。
他们乃是彼岸中最低等的杀手,平时收到的任务也无非是暗杀一些普通的官员商贾。这次任务的赏金高得离谱,甚至超过彼岸中最高层杀手——睚眦和螭吻所接任务的赏金。
高得离谱的赏金、一批一批折在里面的杀手,无一不昭示着里面这人是个极为扎手的点子。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都是提着脑袋讨生活的,见到这等重赏自是红了眼,如同飞蛾扑火相继而来。
终于,为首的鬼面人按捺不住重赏诱惑,弯刀直刺冲入庙门。
其后几个鬼面杀手面面相觑,正犹豫要不要跟随入内,便听庙内一声惨烈嚎叫,鲜血喷洒而出,如同水墨画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几人大骇!不是说里面那人被人剑气刺伤心脉,早已是强弩之末了吗?
正当鬼面人进退两难之时,一声狼嚎凄厉地传了过来。几人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大雨天哪里来的狼叫?
一声什么东西重重落地的声音,站在前面的鬼面人警觉地回头,顿时肝胆欲裂。
只见站在身后的那些同伴不知何时没了头颅,齐刷刷地无头尸体立在雨中,断头处血流汩汩。而一个细瘦的身影正站在一旁,手中还抱着一个头颅。
鬼面人一眼认出那人,噗通一声瘫软在地,声音都变了:“迷……迷影大人,您……您怎么……”
声音戛然而止。
土地庙正中的神像前,一人背冲着破旧的矮门盘坐在那里,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村民塑了什么新的泥土神像。
细瘦的身影卷携着极为浓重血腥气钻进庙门。
“迷影来迟,还望冥途主责罚!”那人垂着头跪在地上,不顾身后倾斜而入的雨将他的后背淋透,流下淡红色的水。
绿眸微闪,盘坐在地上之人摆了摆手。
“冥途主,迷影接到消息第一时间赶来,只是还未查到教内是何人要对您出手。”细瘦宛如影子一般的杀手恭敬道,全然没了刚才徒手摘人首的戾气。
叶冥冷哼。那丫头刺他胸口那一下,虽未造成什么实质性威胁,剑气却震伤了他的心脉。这些天来刺杀他的杀手一波接着一波,犹如附骨之蛆。虽俱是些低等杀手,却累的他无法伤愈,导致伤势加重。
诡异的哨声再次响起,看来新一波的杀手又来了。叶冥唇角轻勾,暗自嗤笑:真是不自量力,几波低等杀手就想要他叶冥的命?
紧接着,他笑意微凝。这次来的,不是喽啰。
门外,招魂铃响起,六个骨瘦如柴、三黑三白的身影面无表情立在雨中,仿佛地府索命的黑白无常。
幽月将死,又怎会缺食月的天狗?
跪在庙门口的叶冥的心腹神色一凛,说道:“我去解决他们。”只身跳入雨幕中。
叶冥闭目,听着外面声声利刀入肉的声响,发出一声冷笑。只不过此时他面色如鬼,这笑倒比哭还要狰狞。
落井下石也未免太心急了,当他鬼哭幽月食素?叶冥唇角抽动,发出一阵极低的声响,随即一阵阵狼嚎遥遥呼应。
狼嚎声很快便近在咫尺,与外面打斗声混成一片,厮杀声、狼啼声,在****中格外凌乱。约有一炷香时间,声响渐熄。
庙门大开,无数风雨倾洒进来,窄小的土地庙中,叶冥无法避免地被冰冷的夜雨淋了一身。
迷影浑身是血,站在门口摇摇欲坠,强笑道:“冥途主,迷影没有辜负您的信重。”
看着明显活不成的心腹,冷酷如叶冥也不免怆然,上前一步托住将要倒下的迷影。
突然,他汗毛倒竖。心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迷影是如何在外面那六个怪物手底下活着走过来的?
说时迟那时快,未给他反应的时间,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从迷影身体里倏然钻出,利爪成勾,一把抓进叶冥的胸膛。
惊雷劈落下来,土地庙里瞬间亮如白昼。
风雨之下土地庙中,遍地的血铺出一道通往冥途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