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顶上几只麻雀聒噪个不停。阳光透过木板钉成的窗户缝隙投射在昏睡的少女面颊上,给面色憔悴的少女镀上几分生动。许是外面的鸟太吵,少女皱了皱眉,长睫颤动,缓缓睁开双眼。
一瞬间的迷茫后,灵萝想起昏迷前自己好像是被人救了。她抬起胳膊,之前的伤处已被包扎好,绷带尾处扎成一个简单利落的结。她仔细嗅了一下,除却几味不知名的草药香以外,还弥留一丝淡淡的松竹香气,正是引她醒来的那个味道。
突然,她紧张地掀开被子,发现之前身上所穿的染血外袍已被除去,里衣倒是还是之前那件,只不过……灵萝看了眼身上刀伤的包扎,忍不住笑了。刀伤的地方衣服被人剪了个洞,透过这些洞口把药涂了上去,又用绷带严严实实地把衣服上的洞裹了起来。也不知包扎伤口的人到底是真的君子,还是真的嫌弃她。
一枚烂铜板买一条命,看来她是赚了。
院外一片宁静祥和,那些尸体早已不见,显然是已被清理。厨房的炉子上仍温着粥糜,她找遍屋里屋外也不见孙耀武、严栖霜二人身影,只在院后看到两座孤坟,以一段木头一劈两半为碑,上面分别刻着“刘氏之墓”和“杨桃之墓”。
杨桃是囡囡的闺名。她本该长得如三月桃花一般娇媚,可如今却再没机会长大。她转身回屋,找来之前为囡囡亲手做的木风车,却见桌子上放着她刺入叶冥胸前的那把剑柄。上面还留有暗红色的血迹。
抚摸残破的剑柄,灵萝面无喜悲。半晌,她紧紧握住那枚剑柄,将它与木风车一齐插入孤坟前。
孤坟染黄昏,残血镇冤魂。
看来孙耀武二人是离开了。这也在她意料之中。一个身受重伤的人是无法保护被彼岸与朝廷同时追杀的乱臣遗孤的,孙耀武为人虽重情义,却也是严家家臣,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保住严栖霜更重要。
灵萝回到厨房,喝下了那碗早已凉透的粥糜。
第二天清早,灵萝刚一起床,便闻远处晨钟敲响。林间山雾弥漫,将这片荒无人烟的山林衬得一片禅意。
经过一晚的休息她已是精神大好。打包好干粮和水,灵萝特地来到刘婆婆坟前辞行。就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还会再路过此地,若有缘,必定前来再添一抷黄土。
一阵微风吹来,风车悠悠转动起来,似是作别。
灵萝对着墓碑深深行了一礼,转身身影没入山林。
行至一炷香时间,隐约听见前方一阵呼救声。
声音断断续续,若不是灵萝听力过人险些忽视。循着声音而去,只见几棵桦树之间撑起一张巨网,而被缚在网中之人正是失踪好几天的聂采彩。
灵萝不厚道地笑了。
她本以为这聂大小姐赌气出走,是回她的聂家山庄了,没想到却被山间猎人猎野猪的陷阱网住,在这荒郊野岭吊着。
听见熟悉的笑声,本来饿得头晕眼花的聂大小姐往树下一瞄,见喊来之人正是她此时最不想看到的人,立刻不再呼救,扭头对她视而不见。
灵萝乐的更欢实了。说道:“这山里的猎人总是隔三岔五就布一张网用来猎野猪。但这陷阱看上去这么明显,野猪也没这么笨,所以能猎到的机率极小。没想到这野猪没猎着,倒是猎到了聂家大小姐。”
聂采彩恶狠狠瞪了她一眼,语气虚弱说了声“滚”。
“哦,那我可滚了,”灵萝转身佯装要走,“听说这片树林闹鬼,有专食人心的狐妖,还有一口舔掉半张人脸的熊瞎子,有它们陪伴你也不寂寞。”
身后没有动静。灵萝回头,见聂采彩双眼闭合,竟是晕了。
灵萝本也是想逗逗聂大小姐,没想到她那么不禁吓。只得转身替她解下绳索。谁料绳索刚一落地,本来双目紧闭的聂采彩蓦然睁开眼睛,不知哪里横生的一股力气,张嘴便向灵萝胳膊咬去。
急急向后一闪,灵萝从包裹中掏出干粮塞进她口中。皱眉骂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聂采彩也想很有骨气地将口中干粮吐出来,奈何饿了三天,粮食的味道实在太诱人了,她忍不住一把夺过灵萝手中干粮,背过身大嚼特嚼起来。
灵萝很有眼力见的将水壶递了过去,这位身娇肉贵的大小姐顾不得嫌这嫌那,接过水壶就喝了个底朝天,放下壶后继续抱着干粮啃。
这聂大小姐说来也真是古怪,明明厌恶她至极,却偏偏执意要跟着她。这不,吃饱喝饱之后便不再理她。但总是隔着几步远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天气逐渐阴沉,看来又要下雨了。
也不知天黑之前能否到达山下镇子。此行路途遥远,她须得去镇子盘下两匹马代步。
然而没等她下山,便有零星小雨滴落下来,渐渐越来越大。她与聂采彩匆忙找了个凉亭躲了进去。
还有三里便是镇子。此地平时或许有一些摊贩卖些新鲜瓜果以供路人解渴,但此时下雨倒都提早回家,凉亭之中只有一和尚在背对着她们饮酒观雨。
世人皆为眼下忙碌。就连灵萝带伤赶路,也不过是为全一诺。这穿着脏破的和尚这份清闲倒是让灵萝有些羡慕。
那和尚将手伸出亭檐,任凭雨水将袖子打湿,嘴里还絮絮叨叨:“萧萧雨打枫叶枯,老僧有酒知音无。功名利禄,总归是风烟俱净。浊酒烤肉,方能怡然自乐。”
灵萝倒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能将破酒肉戒说得这么充满禅意的和尚。她忍不住接道:“浊酒烤肉。酒有了,肉呢?”
和尚未回头,嘴里喃喃道:“小道士找去了,回来就有肉了。”与其说是回答灵萝的话,更像是自言自语。
这倒更有意思了。
道教传承至今,分为全真道与正一道。全真道以千年古观檀清观为首,恪守清规,茹素、出家、住观。而以鱼羊观为首的正一道即使不用严守清规戒律,但所食荤腥也应是“三净肉”,即:不见杀,不闻杀,不为己杀。
如今在这雨亭中,和尚饮酒,道士猎肉,竟是俱将清规置于一旁。
聂采彩不明灵萝又犯了什么病,为何会对一个浑身脏臭的和尚产生兴趣。她不想身上沾染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自是有多远躲多远。
远处来了一人,长身玉立,冒雨前行不见窘迫。蓝白道袍在雨中没有狼狈地贴在身上,反而衣袂飘飘,周身氤氲着烟气将他显得分外仙风道骨。灵萝不禁惊叹道:好高明的内力!竟在雨滴落在身上前以内力蒸去雨水!
此人手中拎着两只山兔,大概就是这和尚口中所说的“小道士”了。不知为何,虽看不清这道士面容,但灵萝却牙根开始痒。果然,随着道士走入凉亭,一阵檀香味钻入口鼻。
那道士看见灵萝没有丝毫惊讶,笑道:“你们来的正巧。美景,美酒,美食,美人,这下全聚齐了。”
灵萝牙根更痒了。她明显看见臭道士在说那句“美人”时,桃花眼故意从她身边略去,去瞟她身后的聂采彩。
被臭道士言语唐突的聂采彩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看见灵萝吃瘪心中大呼痛快。果然恶人还需恶人磨。
和尚见小道士与亭中女子似是相识,回过身道:“不嫌弃劣酒烧嗓的话,便请两位同饮吧。”
刚这和尚背对她吟的那句“老僧有酒知音无”,灵萝本以为这和尚应该有一把年纪了。没料到转过身来这么年轻,也就三十有余的样子,长得眉清目秀,但偏偏无甚特点,很容易让人过目即忘。
见灵萝一直盯着他瞧,玉无忧以手攥拳掩唇轻咳一声,道:“大师修童子禅,虽面容年轻,但实际已有七十高龄了。”
七十高龄?灵萝瞪大眼睛。聂采彩更是惊得顾不得嫌弃老和尚,上前一步道:“你七十岁了?”
那长得极年轻的老和尚淡然一笑,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如泡影,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臭道士说话已经够难懂的了,没想到天外有天。聂采彩撇了撇嘴,觉得这和尚大概是装腔作势,童子禅一说八成也是假的,便又回到原来的角落里。
倒是灵萝深知玉无忧虽说话极不靠谱,倒是鲜少会说假话,索性一屁股坐在老和尚旁边,说道:“既然一切有为法,那为何大师要修童子禅,将自己修炼为年轻的样子呢?生老病死本是顺应自然规律,大师这话与行为岂非相悖?”
说完这番话,灵萝拿过和尚放置地上的酒壶,隔空饮了一口。
她这番话已经相当离经叛道了。童子禅禅意乃是“赤子之心,不忘本意”,修禅者大多心思澄明,跳脱尘世之外,鲜有的集大成者或可逆转生命,回到鼎盛之年,因此大端佛修皆以修童子禅为荣。她这一番话若是让那些修禅者听到,怕是鼻子都能气歪。
这老和尚脾气极好,听到灵萝这番质疑,不但没有生气,反而与道士对视而笑,扭头问道:“女施主这话倒分外与众不同。那你认为怎样才算修人修禅,顺应规律呢?”
肉香扑鼻。灵萝毫不客气撕下一条兔肉,咬在嘴里烫得直呲牙。她说了一句极为通俗的话:“猫吃鱼,狗吃肉。巡捕衙门抓小偷。”
老和尚哈哈大笑。
玉无忧却盘坐在地上,一手托腮,笑得极为欠揍:“你刚才说什么?猫吃鱼,什么吃肉?”
灵萝这一口咬到了骨头,牙根更加酸痒难耐。
湿柴爆开发出“噼啪”一声响。老僧用树枝拢了拢,重新将肉架在火上。
“女施主这番关于天道的言论倒是跟钟象所著的道教典籍《坐斋论桑田》中‘皆得自然之道,故不为也’的说法不谋而合。但施主可知,最不该说出这话的便是你。”
“为何?”灵萝问道。
“因为施主是个死人。”老僧语出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