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无忧说得没错,穿过松林,果然看见那匹小白马的身影。它低头薅下一根自雪地中探出头的枯草,低垂着眼睛嚼了嚼,呸的一下吐了出去,不满地嘶鸣。
灵萝乐了:“你这憨货,雪地里能找到什么好吃的。”
玉无忧道:“可能是之前驮着的人太重了,累饿了。”
灵萝啐了一口,懒得理他。
望山跑死马。顺着下山的羊肠小路,已能看见一簇簇鳞次栉比的屋舍,却还是天黑透了才到达宁远镇。这山脚小镇里唯一的一家客栈大门紧闭,里面黑着灯。灵萝敲了半天,里面没有人应。
北风萧瑟,路上不见行人。别说人不想露宿街头,就是马也要寻个背风地方吃些草料。玉无忧寻了户人家,连着敲了几次门,主人家约摸是被吵的不耐烦了,将门推开一道缝,恶声恶气让他们快滚。
一连敲了三户人家。直到遇到一面慈心善的小娘子开了门,看见是三个骑马佩剑的江湖人士,年纪轻轻且风尘仆仆,这才犹豫着将他们迎进了门。
听见外面动静,一七八岁的稚童跑着迎出来道:“娘,是不是爹回来了?”
妇人苦笑着轰他赶快回去睡觉,自己去厨房凑了些粟米、谷子,点燃冷锅冷灶,熬了些杂粮粥。
三人用温热的巾帕抹了把脸,觉得精神一振。妇人看见这三位神貌出众,尤其身穿白狐裘的公子,风姿雅俊,比画中仙人还要俊美几分,脸一红,更加后悔自己草率就迎了两位男子进门。这要是让镇子里的熟人看见,少不得又要说三道四一番。
灵萝看出这位年轻新妇的窘态,很自然地将她与两位少年隔开,搏得妇人感激一笑。她低头拿起缺了一角的旧瓷碗,见米汤清亮,依稀可见碗底沉淀的几粒粟米,微微发愣。那一身朴素粗衫的新妇红着脸,不好意思道:“家中陈米只剩这些了,还希望几位不要嫌弃。”
粥虽米稀了些,可由这位小娘子亲手腌制的小菜却是格外青脆爽口。灵萝一口气喝下两碗,见刚被妇人哄回房间的稚童去而复返,一双葡萄珠似的瞳孔定定看着灵萝碗底仅剩下的一口米汤,直咽口水。
她将自己的碗向这稚童方向推了推,稚童却没有伸手接,胆怯地躲到年轻妇人身后,两只手抓着妇人裙摆。发觉灵萝不再看他,又偷偷探出半个头来。
玉无忧用筷子挑起一根腌菜,眯起一双桃花眼笑道:“这鹿肠马草长在春夏,极少能在冬天吃到。原有的苦味被尽除,清爽又不苦口,小娘子好手艺。”
小妇人被他夸得满面羞红,不好意思道:“哪有道长说的那么厉害,不过是乡下土方法,用盐腌在缸子里,便于储存。”
灵萝道:“小娘子谦虚了,这神棍是在夸你秀色可餐。”
玉无忧放下手中碗筷,眼神一转对灵萝笑嘻嘻眯着桃花眼道:“小丫头没吃饱吗?”
行了一天路,两碗米汤确实只能勉强灌个水饱。但灵萝知道这很可能是妇人家里最后一点口粮,不忍再去盛,昧着心说:“饱了。”
玉无忧道:“既是饱了,为何还要一直张着嘴?”
灵萝不知道这臭道士为什么突然这么说,歪头不解地看他,却见这臭道士眼睛向下一瞟。灵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自己一双鞋早已磨破,其中一只更是鞋底开了线,鞋面翘开,可不正是“张着嘴”吗?
脸厚如灵萝,也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楚怀瑜闻言也向她脚上淡淡一瞥,使她更加窘迫,忙蜷着脚趾往里缩,一时倒顾不上跟臭道士斗嘴了。
年轻妇人见这二人相互斗嘴,与普通人并无分别,不似人们所说的江湖人那般高来高去、打打杀杀的模样,顿觉亲近了不少。笑道:“我看着姑娘脚与我大小相差无几,不嫌弃的话稍后我为姑娘找一双来。”
玉无忧道:“不急。我们三人途经这宁远镇,见到天刚擦黑,家家户户就门户紧闭,还请小娘子告知是何缘由?”
说起这事,那年轻妇人也愁眉微敛:“不管几位因何事来到宁远镇,奉劝你们明天一早就尽快离开吧。”
灵萝问:“这是为何?”
妇人叹了口气,这才将这里近来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与他们猜想的大抵相同,这附近流传了鼠疫。初期只有五六个患病镇民,当地郎中只当普通的发热处理。直到患病人数越来越多,连郎中都感染上了,人们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当地里正并非脑满肠肥之辈,在疫病横行初期便命这里家家户户的百姓闭门封锁,不得外出。可百姓没了生计,又哪里肯从?没过多久家中存粮便所剩无几,一些性子急的当即便抄着榔头铁锹去堵里正府衙。
正是那次聚众闹事导致镇上大批百姓感染,到了无法挽回的局面。
不少人想着逃出宁远镇,却被罕凉边界的卫兵驱着铁矛赶回。宁远镇像被孤立在这个山脚,没有像样的大夫,也没有救援。每天病死的人原来越多,里正迫不得已发放官粮,可也是杯水车薪,没过多久整座宁远镇大小粮仓也见了底。
说到这里,那小娘子叹了口气,抹了抹眼角泪水,道:“公婆前不久也染了病,男人不在家,只得她一人照顾,现下就养在院后草屋中,不敢让孩子靠近。”
灵萝问道:“那里正可有上奏朝廷请求救援?”
楚怀瑜冷声道:“没用的。”
“那奏折不出罕凉城便会被截下,”玉无忧淡淡道,“即使罕凉城那些*****不出手,朝廷也不会管一边塞小城百姓的生死。”
那妇人抱过已有些睡眼惺忪的孩子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那么多,但也知里正是个好人。可惜了……”
“可惜什么?”灵萝问道。
“可惜那里正见疫病一发不可收拾,已在家里悬梁自尽了。”
灵萝与楚怀瑜对视,同时见对方眼里冰冷一片。
宁做盛世狗,不当乱世人。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一个小小里正能抗争得了什么呢?这罕凉城势力盘根错节,人人皆想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当一个土皇帝。纵然是将百姓逼得急了,也不怕东窗事发。毕竟上面也有他们的集团势力“罩着”。这个皇朝已然烂到了根子里,就算是长了些清正根须,又能逆转得了什么呢?
当晚灵萝照例以蛇皮秘籍的方式吐息纳气,只觉真气逆流所带来的疼痛减缓些许。她一抬眼,东方已露出鱼肚白,外面传来一阵砸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