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里下了一场雪,晨起便只见茫茫大地,四处银装素裹,春喜殿歇山顶的角檐下,也悬了冰棱。
卯初时天还没亮,灰蒙蒙的一片,殿内黑漆漆。
小太监猫着腰,轻手轻脚的进到殿内,瞅着明黄纱帐后隐有了人影晃动,脚尖儿转个方向,去掌了灯。
“灭了。”
年轻的皇帝声音低沉,像是刻意压着,加上这殿内地龙烧的旺,晨起时嗓子还有些干哑。
小太监只好把才点燃的烛火重新扑灭。
裴净元身上的里衣松松垮垮,回身又望向床榻上还熟睡着的小皇后,眼底笑意藏也藏不住。
折腾了一夜,皇后应是累极了,一条玉臂搭在水绿鸳鸯锦被外,为着身边空落落,一翻身,嘟囔了两句什么话,却并没有转醒。
裴净元的眼神便越发柔软,又弯腰,捉起皇后的胳膊放回被子里去,见她一张小脸儿裹的红扑扑,探了探她额间,果然是有些汗珠的。
他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才转身上朝去:“春喜殿的地龙烧的太旺了。”
小太监立时会意,也不敢说话,怕声响惊动了睡梦中的皇后殿下,便只在心底暗暗记下。
等到龙袍加身出了门,赶巧檐下悬着的一挂冰凌没挂住,直挺挺的落下来,正好砸在裴净元面前的地砖上。
小太监侧目见今上黑了脸,越发小心翼翼:“奴这就叫人把这些冰棱全打下来……”
裴净元一抬手:“皇后喜欢看冬日冰棱,告诉春喜殿的人,仔细看顾皇后就是了。”
小太监低着头,撇撇嘴,自然不敢忤逆今上金口,却心道,皇后殿下冷脸子甩了整一年,皇上还能这样顾着,春喜殿的冷脸小皇后,实在了不起。
一直到了卯时三刻,萧宝燕才悠悠转醒。
床榻上早没了裴净元身影,伸手触碰到的地方,冷冰冰的,想是他走了很久。
她揉了把眼睛,叫还珠,听见自己声音时候秀眉拢了拢。
还珠端着一杯温热茶水,打了幔帐,递进去。
萧宝燕一拢衣襟:“有些冷。”
还珠笑着伺候她喝水:“官家说咱们殿里的地龙太旺了,对您身体没什么好处,您要觉着冷,奴婢再去加些炭吧。”
他还真是会做主。
也是,他一向都喜欢自作主张的。
萧宝燕冷着脸,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地上。
还珠吃了一惊:“殿下,您这样会受风寒的,昨儿下了一夜的雪……”
她按了丫头一把,没多说话,叫人进殿来伺候她梳妆。
铜镜里是熟悉的脸,只是她素净了整整一年,如今再盛装打扮起来,这满头金簪玉钗,倒有些刺眼。
等穿戴完毕,萧宝燕起身往殿外,一出门,抬眼望天时,果然瞧见那悬着的冰棱。
然则她眼中,还是没有半分喜色。
还珠心疼,想哄她高兴:“官家走时,差点儿叫冰棱砸着,底下小太监说要把这些冰棱打了,可官家想着您喜欢看,只吩咐奴婢们仔细看顾,防着伤了您,殿下,官家心里还是有您的。”
萧宝燕立时就把目光收了回来,不动声色的:“他下朝了吗?”
丫头摇头说没有,她就哦了声:“昨夜地龙烧的旺,他从前就最不受热,热过头了,嗓子就闹不舒服,你去叫小厨房开火,我给他煮个梨汤,等他下朝了送去给他。”
还珠不疑有他,面上一喜,连声欸着就应下来:“您想开了就最好不过,往后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官家见了您的梨汤,心下一定欢喜极了。”
萧宝燕面上仍旧淡淡的,看不出半分欢愉来,丫头一溜小跑着往小厨房方向去,她盯着还珠的背影看,手不自觉地放在了红宝石的戒指上,摩挲了一阵,又像被什么烫了手,猛然松开,一低头,红宝石的戒面入了眼,唇畔勾起淡淡弧度,又全是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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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宝燕是高门贵女,十指不沾水,是以小太监回说皇后殿下亲煮了梨汤过来时,裴净元心下自是欢喜的。
朝阳殿的西暖阁没烧地龙,萧宝燕一进去就觉得冷飕飕的,不禁打了个寒颤。
裴净元原本在罗汉床上坐着,起了身,迎过去,把人往怀里带了带:“不知道你会过来,我去叫他们……”
萧宝燕不动声色往外挣了挣,从他温暖的怀抱里挣出来:“我来陪你进个梨汤就回去,别麻烦了。”
睿智的皇帝察觉到一丝古怪,剑眉拢一拢,可是看着萧宝燕的那张脸,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她的态度,不似原谅,然则这一盅梨汤,却实打实放在他面前。
裴净元喉咙滚了滚,看她忙前忙后,白瓷小盅在剔红案上,盅里放的也不是银勺……
他深吸口气:“奴才说是你亲手做的。”
“是啊。”
萧宝燕略微笑了笑,象牙小勺在指尖一转,盛了一勺,送到了裴净元的面前:“不烫。”
裴净元站着没动:“燕燕?”
萧宝燕嘶不懂裴净元的疑惑一般,哑然笑道:“皇上如今这般的同臣妾生分了?”
象牙小勺转道送到了自己的口中,萧宝燕又重新盛好了一勺重新递到了裴净元的面前:“真的不烫,臣妾替您先尝了。”
闻言,裴净元攥拳,疼痛自四肢席卷至周身,提步上前,就着她的手,把那一勺子的梨汤,吃了个干干净净。
萧宝燕脸上的笑容又多了几分释然:“昨日我为母亲服丧期满,又想起来,今天是信琪哥哥的忌日,便想着过来同皇上您说说话。”
“时间过的好慢,又过的好快,一眨眼,信琪哥哥离开我都两年了——”
“皇后。”裴净元咬紧牙关,忽觉胸口一痛,他闷哼一声,去握她的手:“有些事情眼见并不一定为真……”
“可我的母亲,我的信琪哥哥,是你害死的,全是你害死的。”萧宝燕把手抽出来,低眼看那一盅汤,抿了抿唇,又舀了一勺子。
裴净元心口一痛,似乎被什么堵住一般,按住萧宝燕的手,反问道:“不是给我的汤吗?”
萧宝燕拨开了裴净元的手,眼角有些湿润:“表哥,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很苦,你……累吗?”
她声音软软的,就像小时候,跟在他身后,不厌其烦的叫表哥。
她人也是软软的。
可到头来,谁能想到他竟会成了杀害她心上人,和母亲的真凶。
若非为了等到今日,萧宝燕断然不会答应成为她的皇后,只是……这样的日子着实是累人了。
萧宝燕眸色一痛,又生出很多迟疑和不自信:“裴净元,这一年半以来,我一直都在想,你究竟是有心,还是无心。”
“每每想起从前的事情的时候,我都会心中生出很多后悔和怨恨,倘若当初没有遇到你,该多好。”
不想,裴净元没有回答她的话,竟掐着她要抽回去的手,凑上前去将她勺中盛好的梨汤喝了下去。
他牵着她的手,又去舀汤,她却有了些许抗拒。
他索性从她手上把勺子拿下来,自己吃了两口,她似乎想拦,可每每手臂微动,就立马又垂回身侧。
“可我不后悔,燕燕。”
裴净元眼底的宠溺渐次转为苦涩和不舍,笑的有些虚弱:“有心也好,无心也罢,那都不重要了是吗?”
胸口的疼痛越来越明显,密密麻麻,针扎一样。
他鬓边盗出冷汗来,手也有些颤抖,连那只轻的近乎没分量的象牙勺,都快要拿不住。
她咬牙,在他不防备时转了身,抬手拿起案上白瓷盅,一送一递,一饮而尽,连着她唇间口脂,尽数入腹。
裴净元腹部也慢慢开始作痛,他眼见心爱的女人把一盅梨汤尽数饮下,发了狠,双眼猩红,拼了力气,钳着她下巴:“吐出来,给我吐出来!”
她终究没有再挣扎,在他手上,慢慢的,彻底的,软了下去,到后来,声音变得轻飘飘,却绕着朝阳殿西暖阁的雕花梁柱,经久不散:“表哥,我放下了。”
昭化二年冬,腊月十四,萧皇后薨于朝阳,宫人们发现的时候,只有昭化帝紧紧握着她的手,伴她沉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