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天元二十六年五月,京都繁华,商铺林立,往来行旅匆匆。
杨柳胡同上有三驾马车徐徐驶过,而后马车缓缓驶入了崔玉坊,在五进五阔的国公府外稳稳当当停下来,一身月白直裰的裴净元从马车上缓步下来,府门口迎人的却只是国公府的管家。
裴净元只一瞬拧眉,旋即恢复如常。
萧斌笑脸迎人,又慢吞吞解释:“姑娘早起身上不爽利,国公爷说早晚会见面的,兄妹间的感情总能慢慢培养,不急于这一时,表少爷随老奴进府吧。”
这么巧?要迎他进府,就身上不爽利吗?
只是他终究没有说什么,跟着萧斌进了府中去。
萧宝燕是不情不愿的被还珠和云珠拉出门的,对于裴净元,她只想躲远点,再躲远点,远远地,互不干涉,再找机会,让父亲认清他的狼子野心,把他赶出府去。
迎他入府?简直荒唐。
还珠和云珠躲在长廊背人处,唧唧喳喳的,萧宝燕揉眉:“我要回去了。”
丫头一激灵,一把把人给拉住:“姑娘,快瞧,那就是表少爷吧。”
裴净元那张脸,那幅身子,她早就看腻了。
萧宝燕抱着手上白胖的兔子,揪着兔子耳朵拨弄:“你说是就是吧。”
她应该是太好性儿了。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把这两个丫头纵的没边儿了。
萧宝燕不经意抬眼,瞥见那一抹月白色。
的确是裴净元最爱的颜色。
大概因为他整个人切开了,连骨头都是黑的,才最喜欢这样干净的颜色。
她却觉得他不配。
手上力道没控制好,兔子的耳朵叫她揪疼了,撒丫子蹬腿儿,在她怀里踹了好几脚,她胳膊上吃痛,一撒手,那兔子跳下去就跑,方向竟就是……
萧宝燕倒吸口气:“还珠,捉兔子!”
她转身就要走,裴净元低沉的声音,却已经悠悠传来:“是燕燕表妹?”
记忆如潮水,在一瞬间涌回萧宝燕脑海中。
前世她听了父亲交代,带着庶出的怂包弟弟,在府门迎接裴净元。
他下了马车,姿态优雅,一举一动,都是优雅,然后站定住,噙着笑,笑意清浅,用他低沉的,极具诱惑的声音,问她——是燕燕表妹吧?
萧宝燕不恨了。
在她选择死亡的那一刻,就没什么可恨的了。
临死前,她说,表哥,我放下了,那是原谅,也是释然。
裴净元会是一个好皇帝,可他能不能活下去,她选择交给老天爷来决定,若他真的是天命所归,一盅梨汤,就夺不去他的命,不过病一场,痛一场,就算她把近三年时间内所有的仇恨,都清算了。
可他若非天命所归,只是凶恶豺狼,老天自然会收了他去。
她没想过一睁眼,回到裴净元新科登榜的这一年。
短短半月,从刚醒来时的茫然,到如今,她已经想的很清楚。
裴净元的身世,决定了她复仇无望,而她也的确,下不去手。
不是因为爱,只是因为,他是姑母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
可她总该能守住自己的平静生活,守住母亲的性命。
萧宝燕退了两步,闷不做声。
那只兔子竟就在裴净元的脚边停了下来。
他一弯腰,提着兔子的耳朵:“这是你的兔子吗?”
“你早看见我站在这里了吗?”
裴净元笑着说没有,上前去,可是发现这小姑娘满脸警惕,只好把兔子交给她身边的丫头:“我猜的。”
撒谎。
萧宝燕抿唇,盯着还珠手上的兔子看了会儿:“别人碰过的,我就不要了。”
她叫还珠:“把兔子还给表少爷,这是他的东西了。”
裴净元一眯眼。
脾气这么古怪?
萧斌也不知道素来柔婉的姑娘这是怎么了,可国公爷的意思,是希望姑娘和表少爷和睦相处,那他就只好打圆场:“姑娘还是不舒服吗?不然拿帖子去请太医出宫来请脉吧,我看姑娘精神还是不大好,人在病中,心情会差,脾气会不好,姑娘一会儿还要去老太太那里陪经呢。”
也太刻意了吧?
萧宝燕眼角抽了抽。
萧斌在国公府做了半辈子的管家,什么场合没有应付过,他是不是觉得,她和裴净元就是两个涉世未深的小屁孩儿,用不着费心思扯谎,就能把这个尴尬的气氛给圆过去啊?
但那可是裴净元。
二十岁,新科登榜,二甲头名,大陈开国至今,历经五代,算上裴净元,拢共也就出过三个而已。
萧宝燕一咬牙:“我并没有身体不舒服。”
她挑了挑下巴,眼神挑衅:“裴净元是吧?我没见过你,也从没听说过你,不知是打哪里就冒出一个所谓表哥。我是国公府的嫡姑娘,你只是个表少爷,我并不想站在府门口迎你,明白吗?”
裴净元原本眯着的眼睛,微微蹙拢的眉头,全都舒展开了。
真是个小姑娘。
萧斌愕然:“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就连还珠和云珠两个丫头,也是面面相觑,错愕不已。
裴净元擅观人于微,见众人神态,哪里还不明白。
他不怒反笑:“表妹往素乖巧柔婉,一时做出这般刁蛮姿态,自己应该也不习惯的吧?”
她说着嘲弄的话,做着挑衅的姿态,然则声音还是软软的,并没有什么气势。
盛气凌人,骄纵刁蛮的小姑娘,根本就不是这个做派。
她是朵小白花,却非要做个黑心莲,当然别扭做不来,也叫身边人大跌眼镜。
萧宝燕有些生气。
可恨她前世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被祖母一手调教的温婉贤淑,实在学不来那刁蛮古怪的模样,就连挤兑人,声儿都不会厉三分,太气人了!
兔子还在还珠手上抱着,她有气没处撒,但还是一心想着,得给裴净元留下个极坏的印象,省得他不长眼,万一吃饱了撑的来纠缠她。
于是她三两步上前去,揪着兔子耳朵提起来,本来想朝着裴净元扔过去的,但是下不去手,怕伤了胖兔子,一抿唇,又上前三两步,竟是把兔子捧在手心儿,递过去的:“快点拿走。”
要不是怕小姑娘面皮薄,当场翻脸,他初来乍到,将来不好相处,裴净元此刻真是要捧腹大笑了。
什么呀。
这小姑娘未免太可爱了些。
他活了二十年,活在阴暗处,见不得光的地方,连他这颗心,都慢慢的黯淡无光了,他渴望光明,更向往温暖。
他一直在想,如果母亲还活着,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都说侄女赛家姑,见了萧宝燕,回忆着舅舅口中的母亲,虚无飘渺的母亲,竟一时就有了鲜明的模样。
待字闺中时,大抵也是如此,娇俏,可爱。
萧斌尴尬极了,劝不住自家姑娘,只好另辟蹊径:“表少爷,老奴先陪你安置下来,还要去给老太太请安见礼的。”
萧宝燕虎着脸:“斌叔。”
裴净元笑着把兔子从她手上接过来:“你养了多久?”
萧宝燕一言不发。
裴净元低头看,这兔子顶多也就半岁而已,不过养的肥嘟嘟的,可见萧宝燕把它养的相当不错。
这么用心的养起来,他才不信小姑娘舍得给旁人。
“表妹既然有这个习惯,我初来乍到,不晓得,碰了你的兔子,虽然我不太会养动物,但也只好勉为其难,把它养起来,总不能拿去烤着吃了。”
萧宝燕没料到他会顺手把兔子给接走。
这兔子是过年大哥回家的时候,给她带回来的,她喜欢得很,把它喂得白白胖胖,还想着等大哥戍边回来,要给大哥看看,她把兔子养的极好。
这该死的裴净元——
她咬牙切齿,却已不好再把兔子从他手上抢回来。
非但如此,那兔子也奇了怪了。
平日只粘着她一个,这会儿窝在裴净元手上,倒比在她身边时还乖巧老实。
白眼兔。
白养了半年,遇见个长得好看的小白脸,就跟着人家跑了。
花痴色兔子。
萧宝燕深吸口气,看都不再多看裴净元一眼,转身就往二门方向去了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