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走后,玉嬷嬷端了碗茶走进来,又让人添了炉内的炭火,一下子整个云台殿都变得暖暖的。“娘娘,苏尚宫说什么了?”
“玉溪啊,你说,弈儿遇上苏长宁这个女人,究竟是福还是祸……”
最近宸妃一直觉得身子不适,半点冷风也吹不得,一吹就觉得身子凉得很。所幸的是内廷每日上好的炭供着,个个不敢马虎,云台殿也是日日暖烘烘的。每当宫人进出云台殿,都会把宫门合上,不让冷风吹进来。长宁走后,宫门已经合上许久,宸妃还是盯着宫门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宸妃仿佛是头痛欲裂的样子,秀眉紧蹙着倚靠在贵妃榻上。
回到鸿月楼后,长宁还是觉得心里头不踏实,脑子里也是乱乱的,许多事情搅合成一团,好像有一块千斤重的巨石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看外面天色也不早了,本想着早点歇息,谁知道御史台那边又送来一堆文书。看着角落里摞成几幢如山一般高的文书,长宁就这样远远地看着,便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炸了!长宁真心感慨,那些个官员也是不容易,有的一大把年纪,还得每日看上这么多文书,上头的字密密麻麻,真叫能把人的眼睛看瞎了去!
看来,睡觉是不可能了……今天晚上要不把这些文书整理好,等到明天,又不知道会有多少文书进来。
乐陶已经忍不住开始打哈欠了,明明已经困到极点,却拗着不去睡,任凭长宁怎么劝说也不听。整座鸿月楼里除了她们两个,应该都已经睡了吧。乐陶手里拿了份文书,却发现自己怎么都看不清上面写的字。
这御史台的先生字写得也太差了吧……乐陶悄悄在心里抱怨。
把脸再凑上去看一看,还是糊的,放到光好的地方,还是糊的!这下乐陶确信,这位御史台先生的字不过关,乌漆嘛黑糊成一片,比洛膳史送来的芝麻糊还糊!
乐陶很不开心,把文书揣在怀里干脆不看了。渐渐地,她又觉得自己好开心。因为她看见有人送她莲子糖吃,这人还是学士郎大人……乐陶还不知道自己在做梦,只知道在梦境里,容澈不小心踩伤了长宁心爱的花朵,结果被她撞见,于是送她莲子糖封嘴……
这一切都像是真的一样,乐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平时见到容澈都是躲在长宁身后不出声,在梦里居然还敢和容澈说话了……
自己居然……居然还威胁容澈给自己画画……否则就把他踩坏花草的事情说出去……
乐陶隐隐约约觉得这一切都是那般的虚幻,像是经不起触碰的泡沫那样,一碰就会没有了。其实,她一直不敢告诉长宁,学士郎大人是她见过的最最最最最最最英俊的男子!可自己只是个小丫鬟,人家是高高在上的学士郎,自己又怎敢高攀呢!不过,乐陶有时候觉得自己十分幸运,跟了像长宁这样的主子,从不把她当成下人看,好吃的好玩的都会和她分享。容澈还正好喜欢往鸿月楼跑,自己正好可以偷偷看人家两眼……
虽然自己以前也听宫里的夫子先生说什么“非礼勿视”……但那些文绉绉的东西,自己也实在是听不懂,反正都是些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的东西,都一样啦!
乐陶每次只敢低着头用余光偷偷看容澈,之前好不容易有机会正眼看上几眼,乐陶还偷偷高兴了许久,夜里睡觉都能笑出声来。
长宁好不容易才整理完自己身边这几坨文书,等把它们一个个按类归放后,长宁只觉得自己的肩膀脖子不是自己的了,酸的是不得了。从重重架子后面出来,等看到乐陶那边时,却发现那丫头居然靠着书墙,歪着头坐在梯子上睡着了,怀里还揣着文书。
真是……让她去睡觉偏是不肯,这样着凉了可怎么好……
长宁对乐陶这头倔驴也是没辙,只好无奈地笑了笑,等靠近她后才发现这丫头不知道在傻笑什么,嘴里的哈喇子都快滴到怀里的文书上去了。
长宁赶紧把文书从乐陶怀中抽离,又仔细瞧了瞧,还好还好,弄坏文书可是了不得……
再看看乐陶那边,笑得真像一个傻子啊……这副模样从前她只在那些做春梦的小姑娘脸上看见过,莫不是这丫头在梦里见到什么如意公子了不成?
想着想着,长宁便觉得自己俗了……甚至有些俗不可耐了……
一边感慨这么多年过去,自己的思想境界竟无半分提升,真是白读了这么些年的“之乎者也”,一边又对乐陶这般花痴的模样感到无可奈何……
“嗳,嗳,嗳,乐陶,快醒醒,醒醒!”乐陶正做着美梦,结果被长宁的一阵晃,顿时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等到乐陶悠悠转醒,发现眼前的人已经不是容澈,而是……
这丫头一副失望透顶的神色是怎么回事……长宁觉得乐陶一定是睡糊涂了,以为这丫头还没清醒,于是又往她脸蛋上拍了拍。
“嗳嗳嗳,快醒醒!”
长宁正拍着,没想到乐陶突然“唰”地一声站起来,结果脚下不稳整个身子都向后仰去,还好长宁手快把她拉住,否则就要从梯子上摔下去了。
此刻,乐陶脑子里还是糊糊的,这好不容易做了次美梦,就这样被人打断了!这真是……这真是……不能原谅!
她已然忘了眼前的人是她的上司,长宁看她气鼓鼓的,身后蹭的一下就好像有一团火焰冲上来。长宁也是糊里糊涂,瞌睡虫已经在她的脑子里溜达了好几圈,隐隐地还能听见它在耳边吹气,说着“睡吧睡吧”,现在能醒着,纯粹是靠着意念支撑。
“乐陶,你怎么了?”长宁还从未见过这丫头这副模样,长宁用手在她眼前晃一晃,她也没啥反应。
乐陶脑子里的那团浆糊像是一下子流走了,整个人顿时清醒了不少。等看清眼前的人是长宁,再看看自己,正站在梯子上,叉着腰,整个人像是充了气一般。而她的主子,长宁,正一脸疑惑地看着她。一下子,乐陶就萎了,泄气了,整个人瞬间松了下来。
长宁看乐陶今晚着实有些异常,本想开口问她,谁知乐陶急急忙忙地,又有些慌张,“嘿嘿……”
长宁也不知道这傻丫头在笑什么,真是笑得比哭还难看,尴尬死了!
“主子,乐陶……乐陶……哦,这边都弄好了,那乐陶就先回去了!”说着,“哒哒哒”跑下梯子,脚底跟抹了油似的,一溜烟人就不见了。
留下长宁看着身边那足足半人高的三幢文书,顿时觉得五雷轰顶。
弄好了……可这都哪跟哪儿啊!
长宁本想把那丫头拉回来,结果一转头,屋内哪里还有那人的踪影。长宁摇摇头,想着自己也不能冲回房间把那死丫头从被窝里拉出来,心里盘算着明天一早准要当着面把那死丫头馋了许久的桂花糖糕吃个干净,连一点渣子也不剩才能解气。
长宁一边盘算着,一边手里加快了速度。
“苏尚宫便是这样教导下属的吗?”
熟悉的男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鼻尖嗅着他身上带着的龙涎香的香气,当真是好闻极了。但是,这没有任何预警的,突然出现一人在自己身后,长宁委实被吓得够呛。“啊”得一声,手中的文书“啪”得一声落在地上,长宁整个人向前倾倒,本想平稳住自己的身子,却硬生生踩在自己的裙摆上。这下好了,长宁在心里又把乐陶数落了一遍,让她做短些的衣裙,偏偏说长摆的衣裙秀气……
整个人都失去了重心,眼前出现了一个越来越大的物体,是鸿月楼的柱子……
完了,自己不死,也要破相了……
长宁在心里哀嚎,眼睛也跟着紧闭起来。但是,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萧弈没想到自己突然出现会把长宁吓成这样,原以为她是个胆子大的,没想到这么多年,光长年纪,这胆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小……
长宁吓得直喘气,还没缓过神来,没工夫看身后拉着自己的那人。不过,就凭刚刚的声音,她就知道来人是萧弈。
这厮,就是化成灰,自己也能在一堆灰烬里把他一点一点挑出来!
前几日发生那样不愉快的事,现在又深更半夜前来鸿月楼,一定没什么好事!来就算了,还差点把自己吓死,他是恨不得赶紧送自己去见阎王不成!
长宁悄悄在心里把萧弈这家伙咒骂了千百遍,从肉体深入到灵魂,每一寸都骂了个干净。长宁开始佩服自己,虽然是没说出口,可是能让自己骂人不带一字重样的,还真是不多见。长宁一向觉得自己在吵架方面不擅长,上一次这样骂人还是自家哥哥拿自己的书当坐垫的时候……
想起这些,又开始唏嘘……
萧弈拉着她站稳,寻思着自己什么时候竟变得这般吓人了吗?看长宁那张小脸都苍白了几分,萧弈也开始暗暗责备自己。
“没……没事吧……方才……对……对不住了。”萧弈想着这次来,是有要事。可这事一出,萧弈的底气都弱了几分,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
长宁好不容易站稳了,可这心里还是扑通扑通直跳,感叹果然是年纪大了,禁不住吓……看着萧弈不敢看自己的样子,又把他从里到外从外到里地咒骂了一遍……
虽然萧弈别过头,有些心虚不去看她,但是,长宁那双带着责备的幽怨眼神,他能接收不到吗……小心试探着,萧弈朝她瞄了几眼,看她一头发髻松松垮垮,怕不是就拿了根簪子简单挽了,本就是极松散的,现在倒好,整个偏向一边了。一些些碎发挂在额间,头发毛毛糙糙,像是个……像是个……
鸡窝。
这话萧弈自然是不敢说,暗暗吞了口唾沫,伸手准备扶正她的发髻。结果还没碰到她的头发,长宁便一脸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这手,就这样悬在半空,这场面,着实有些……尴尬!
萧弈重重咳了两声,觉得面上有些烧,身体都有些燥热。这感觉,这些年来,还真是少有!萧弈也开始咒骂起自己,怎么这么不中用,一到长宁面前,什么伎俩都使不上!
这一边,萧弈十分头疼。那一边,长宁还在幽幽怨怨地盯着他,心道这家伙吃饱了撑的,大半夜到这里来,该不是就是为了吓唬她的吧!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说话。经过好一番思想斗争,萧弈终于准备开口。可没想到的是,长宁领先一步。
“王爷这时候来,所谓何事啊!”入宫以来第一次,长宁觉得自己这般硬气。长宁一向觉得自己也不是个好惹的主,现在她是又累又困,正在气头上呢!偏偏这家伙还要来加把火,好嘛,反正长宁估摸着萧弈这家伙也不会对她怎么样,这语气还能好得到哪里去。
“听说今日母妃传召了你?”
“是又怎么样!”长宁气呼呼。
看她这略带骄横的模样,萧弈想她现在只怕是不好惹……从前萧弈可是尝过眼前这女子的厉害的,如今想来,还有些心有余悸……堂堂一代祁王殿下,就这样在一个小小尚宫面前栽跟头了。不知道前朝的人知道了,他们的下巴会掉到什么地方去。
“我这次来,是有正事……”
正事?!什么正事!就是来吓唬她嘛!就是来打扰她收拾文书办正事嘛!就是来阻挠她早点睡觉的嘛!
长宁有些气急败坏,没想到人在困极的时候脾气可以这么大。要是这时候那个凶神恶煞恨不得把所有人一口气吞了的皇帝站在她面前,她怕是也没什么好脸色。
一边,长宁开始少有地称赞崇拜自己。一边,她又暗骂萧弈是乌龟王八蛋龟孙子……等想到那皇帝老儿的时候,长宁又开始咒骂这老不死的怎么……
一连串在心里说了许多,看萧弈半天不说一句话,长宁心里还寻思着这家伙今天是怎么了,平时看上去威严大得很,今天怎么倒是输在了气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