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鱼被白玉楼不假人手地抱着走了一路,他似乎对怜怜被人替换并不在意,摸不清楚对方的目的,余鱼不敢贸然睁眼,只好假装昏迷,静观其变。
眼睛闭着,鼻子就格外灵,一股极淡的类似花果的香味时不时撩拨着她的嗅觉——凉凉的,很清甜。这味道若有似无,刚要闻出来,又在鼻端溜走了,余鱼不禁蹙眉,偷偷吸了下鼻子。
白玉楼失笑,“好闻么?娘子对我不必客气,大可光明正大地闻,还是说——在为夫怀里,娘子一时舍不得睁眼?”
“别乱叫啊!”
余鱼睁开双眼,仰头怒目而视,还想再说几句,却怔住了,“雪公子?!”
“娘子要是喜欢这么叫也无不可。”
余鱼忙从他身上跳下来,眼睛往四处一扫,发现自己正在一间陈设简单的屋子里,透过窗户能看到外边葱葱郁郁的小院和远处巍峨的阴山山脉。
看样子并没有走出很远。
白玉楼随意地撩起衣摆,往椅子上一坐,青云给他倒上茶,跟着肃立一旁,模样十分恭谨。
余鱼看着不免有些窝火,不等白玉楼抬手,上前截过那杯茶就喝了两口,青云目瞪口呆,接着听她讽刺道,“原来春香楼头牌才是你真正的主子啊……真是人不可貌相,看着老实巴交的,却做出这等令人不齿的事来。”
自己有错在先,随她怎么骂都认了,但当着手下的面骂主子,青云不能装聋作哑,只得隐忍道,“余姑娘慎言,这位是斩月楼的少主白玉楼公子!”
余鱼上下打量着白玉楼,把茶杯撂在桌子上,一转身在另一端的椅子上坐下,指着自己的鼻子:“听说大家都知道我师父给我和你定了一个只有我不知道的亲?”
白玉楼闻言轻笑,“原来你竟不知道。”
他说话的声音很柔和,夹着一丝清冷通透,既不咄咄逼人,又低沉醇厚,如珠翠落盘,让人很想再听下去。
谦谦公子,温润如玉。
余鱼脑中突然闪过这几个字,很难想象他刚刚才在溶洞里面不改色地说了那些恶毒的话,甚至还杀了人。
于是眉头轻皱,“是啊,我不知道,不知道就作不得数。”
白玉楼难掩一脸诧异,“那怎么可以?都收了聘礼了。”
“什么?”余鱼倏地起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在确认他话里的真假,末了,见他满脸正色,毫无亏心,终于底气不足地问道,“……聘、聘礼,多、多少银子?”
白玉楼淡淡一笑,伸出修长的食指:“不多,一万两。”
“一万两?!”
“黄金。”
他一脸淡然含笑,余鱼跟着一笑,却比哭还难看——当年师父就是从七老爷子那里把自己“买”来的,这是把自己给二手倒卖了?想不到自己这么值钱,竟然升值了……翻了几倍来着?真如汪小溪所说,被人卖了连钱都数不清……
余鱼心如死灰,面如白纸,白玉楼知她心中所想,好心劝道,“多少银子并不打紧,要紧的是雪月天宫和斩月楼的面子不能丢,所以这婚无论如何退不得,娘子还是死了这条心罢。”
见她目光呆滞,不言不语的,似乎真受了不小的刺激,自己这么不招人待见?白玉楼叹了口气,“娘子在想什么?”
余鱼脱口而出,“想你。”
白玉楼扬眉,“哦?想我什么?”
“我听汪小溪说,斩月楼的少主,是江湖双璧之一,‘有匪公子,形若飞仙,色如美玉’说的就是你。”
白玉楼笑问,“可名副其实?”
余鱼撇撇嘴,“徒有其表。”
白玉楼点点头,大言不惭道,“多谢娘子对我容貌的认可。”
余鱼垂死挣扎,“……你这样的身世才貌,我实在配不起!”
白玉楼满脸不解。
“斩月楼是名门正派,而我们雪月天宫是邪门歪道,你是江湖闻名的大家公子,我是臭名昭著的魔教妖女,怎么看都是不搭嘎,你难道没听说过门当户对么!”
白玉楼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会,“想不到娘子年纪不大,思想却如此陈旧,依我看来,若真心相爱,万事又有何不可?”
见他不上道儿,思想陈旧的魔教妖女气道,“好,我直说了吧,道不同不相为谋!”
白玉楼迷惑,“娘子何出此言?”
“我问你,你勾结天一门的内奸算计方掌门的闺女,是不是因为方掌门不肯归附平王,你们就想让天一门内讧?”
青云动了动嘴唇想说点什么,但一想自己作为“内奸”,没有立场说话,索性闭了嘴。
白玉楼恍然大悟,“这事啊……娘子聪明。”
余鱼又指着青云道,“他给你做走狗,你又给平王做走狗,我倒好奇,平王到底许了你们什么好处?”
青云听她说得怪难听的,表情有点扭曲。
“良禽择木而栖,”白玉楼笑道,“天一门这种所谓的名门正派看似道貌岸然,实际上芯子里早坏了,即便我不插手,早晚也要出事。平王殿下主动示好江湖三大门派,天一门和龙啸山庄却不识抬举,惹怒了平王殿下,就该想到结果。”
他说的理所当然,余鱼冷笑一声,“真正坏了芯子的是你们斩月楼!别人不肯跟着你们做狗,你就觉得难受,非要拖人下水跟你们一样?”
“余姑娘!”青云难堪地叫了一声。
白玉楼却并不生气,勾起嘴角,轻道:“给谁做狗不是做呢。”
他认了下来,余鱼反而一怔。
白玉楼柔和的语调渐渐失了温度,眉眼间有些清冷,“别忘了咱们是一条船上的,我给谁做狗,你都得跟着,难道少宫主没听说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余鱼满面惊愕,不明白一个人的眼睛如何能从三月的春水瞬间化为腊月的寒冰。汪小溪教她通过眼睛来辨别好人坏人,白玉楼的眼睛似浅又深,此刻浅处全是阴冷,深处却像幽潭一般望不到底,着实令人看不懂。
“我不是你娘子,也不会跟你们同流合污!”
“……呵。娘子措辞欠妥,同流合污是用来说邪门歪道的,我们可是‘名门正派’。”白玉楼拨云见日地一笑,又漾开了一池春水,那丝阴霾突然就不见了。
“再说,我为了娘子甘愿变坏,难道不好么?”
余鱼被他气得脑仁疼,觉得自己一个邪门歪道的好人,跟他一个名门正派的坏人,根本就说不通。
白玉楼继续扭曲事实,“娘子别气,若娘子不喜我为娘子变坏,莫不如娘子为我变好?有一句俗话说得好,邪不压正,意思是说正义终归会战胜邪恶,可见赢的一方无论好坏都是正义……娘子抓紧灭了龙啸山庄之流,雪月天宫就是正义了,那样我们便更般配了。”
“……”
“所以,无论是我为了娘子变坏,还是娘子为了我变好,龙啸山庄都留不得了。”
“……”
这人想法惊世骇俗,别出心裁,余鱼觉得自己想象力有限,一句话也不想跟他说了。
起身想走,见青云还站在身侧,欲言又止,“余姑娘,怜怜她……替我跟她说声对不起。”
余鱼冷着脸,“你若还有悔改之心,就亲自跟我回去找怜怜道歉,说清原委,别让她伤心到底。”
青云抿唇不语,捂着胸口,似乎心痛。
白玉楼想不到“妖女”会如此单纯又容易轻信别人,她涉世不深,竟然对世间还抱有美好的愿想——可惜青云已经没救了,就像他一样。
一时间突然起了些可以称之为幼稚的坏心,不知怎么就想揉碎余鱼身上那种纯粹,最好能令她体味到什么叫做绝望才好。
“那娘子伤不伤心?你以为江湖双璧是凤表龙姿,翩然若仙的正人君子,却没想到是我这种急功近利,不择手段的小人,是不是对你未来的夫君失望了,嗯?”
余鱼摇头,“我才没有失望。”她一字一顿说道,“因为我未来的夫君,不、是、你。”
白玉楼只愣了一瞬,便泰然自若地自桌上端起茶水,“说完了?润润喉。”
余鱼觑他,“这里不是春香楼,就不劳烦雪公子伺候了,还是说你伺候人伺候惯人了?”
青云呼吸一窒,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公子说话。
白玉楼似乎并不在意,执着地举着杯子,“我的确是伺候惯了人,不知道娘子给不给我这个机会呢?”
余鱼不客气地呛道,“怎敢让春香楼的老板亲自伺候?”
白玉楼敛了笑,目光幽幽地看向她。
“只怪我识人不清,没有早点发现你们的阴谋诡计,亏我还以为你和绮罗身世可怜,想不到你们都是坏人。”
“傻丫头,”白玉楼摇头,“你以为汪小溪就是好人?”
“至少比你磊落。”
“比我磊落?呵……江湖人称薄幸郎君的玉面神偷汪小溪,什么时候也成了磊落君子了?”
余鱼神色难辨,想起之前她曾问过汪小溪的江湖诨号,却被他插科打诨过去了,原来他就是说书人口中“神偷误娇娘”的主角。
白玉楼凤眼微阖,“汪小溪在帮大理寺卿梁文道查案,当年雪月天宫灭门赵家,梁文道怀疑是平王指使的,目的在于玲珑碧落玉——得玲珑碧落者,得天下,虽然只是一个传说,你说今上听说了会作何感想呢?”
“对了,还有件事你恐怕不知道,汪小溪是前兵部尚书汪国声的外孙,盛传汪尚书一家满门抄斩是平王构陷,汪尚书独女汪月茹因此沦为妓子,和某个嫖客生下了汪小溪,汪小溪为了不和他娘一样的下场,不得不沦为贼佞,你说他恨不恨,甘不甘心?”
“当时只有两个选择,做贼好一些。”
余鱼脑中突然响起这句话,她早知他就是那个雨夜潜入雪月天宫的小贼,却不知道还有这些内幕,故作镇定道,“冤有头债有主,若真是平王所害,找平王报仇就是了。”
“此话不假,但若雪月天宫和平王勾结在一起,你说汪小溪会怎么看你?”
余鱼倏地看向他,“师父不会。”
“那我来告诉你,就算雪月天宫不会,在他眼里也是会。因为斩月楼现在已经表明了立场,而你又跟我定了亲,”
白玉楼捏碎她最后的希望,“汪小溪心里指不定怎么厌恶你呢,还不得不忍着恨意主动接近你,从而找到平王想要谋反的证据。”
余鱼跌坐在椅子上。
平王果然有反心,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跟汪小溪说她的猜测,如今看来也不用说了。
“若他真把你当朋友,相信你的话,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来救你?”
余鱼撑着椅子扶手,浑身发冷,抬头看他,白玉楼温柔一笑,“因为他知道咱们是一丘之貉,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余鱼垂目不语。
白玉楼眼角扬起,“不光是汪小溪,方怜怜也是一样的想法,你知道这叫什么么?”
“偏见。”白玉楼站起身,“就因为你是雪月天宫的出身,无论做什么都洗不清。”
余鱼怔怔地看着他艳红的唇一张一合,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