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郡,襄阳县外,岘山南沔水边。
波光粼粼的江水在阳光下,倒映着江边垂钓者的身影。
沔水乃长江支流,越岘山而过流经襄阳县外,因为水量充足,其中鱼虾繁多。
因此每每到了春夏时节,荆州名士中雅好风流者就会携一二童子,或邀一二好友来者沔水岸上垂钓。
又镇南将军刘表平定荆州后,安抚士民,使得荆州安定祥和,
不少北州才子因为逃避战乱而纷纷南下入荆州,这又使荆州文风昌盛,名士文人辈出。
入乡随俗之下,许多北州士人也习惯于在春夏时节沔水边垂钓。
久而久之,几成定例。
盛时,南北士人齐聚沔水边,互为垂钓,互为论道,互为品评当世人物,岸上士人之数犹如沔水中锦鲤,数不胜数。
不少世家子弟或寒门学子中不为人所知者慕名而来。
这其中有些年轻士子或因为才学,或因为言谈,或因为相貌而得名士所赞,声名始闻,后为州郡所辟,渐渐踏上仕途。
这其中佼佼者有韩嵩、石韬、孟建、崔州平等,而最为盛名者非“卧龙”诸葛亮及“凤雏”庞统莫属。
也因此,时人将此沔水垂钓赞为“龙门垂钓”,意为名士既垂钓鱼虾,亦垂钓才子也,风流至极,引为一时佳话。
今日,沔水上垂钓者并不多,三两一地,总的不过十数人。
其中有一处最为引人注目。
这处有垂钓者三人,年纪各不相同,分为三个年龄阶段。
老年者一身短褐,头绑黑帻,神情严肃,如乡间老农般。中年者穿戴皂帽布襦,身材高大,仔细看之,双手指甲中还残留者一些桑叶。
而弱冠者身着薄衫,面貌平平无奇,神态木讷,似一朴钝之乡间小民。
若外地人初来此地,看到这三人,光从外貌来说,还会以为这是一个平凡至极的农耕黎庶家中的祖孙三代。
但这三人在这襄樊地区都是声名远扬之辈。
老年者,名为庞德公,乃荆州著名名士,隐士。庞德公平时居沔水边上之鱼梁洲中,一生未尝入城府。
素日里躬耕田里,闲暇时则正巾端坐琴书自娱。
庞德公虽隐居田里但擅长知人,现今荆州名声鹊起的名士如诸葛孔明号卧龙,庞士元号凤雏,司马徳操号水镜者,皆德公语也。
时人皆叹服德公知人之明。
中年者名司马徽,字德操,颖川阳翟人士。
建安三年时荆州牧刘表在襄阳设立学校,置学官,司马徽又感中原战乱频仍,故而于那时南下客居襄阳。
司马徽为人清高拔俗,知识渊博,精通道学,奇门,兵法,经学,为荆州士人所敬仰。平时隐居以采桑为生,多次拒绝刘表辟用,因此名声更广。
而弱冠青年者名庞统,字士元,襄阳人,乃当今荆襄年轻一辈士子中最负盛名者,为庞德公赞为“凤雏”,与“卧龙”诸葛亮齐名。
庞统年少时相貌普通,不善言语,虽为庞德公从子,但当时荆州未有人识者。唯有其从父庞德公爱重之,为养其名,庞德公让当时刚刚十岁的庞统前去拜访当时清雅有知人鉴的司马徽。
司马徽当时还在颖川,庞统从襄阳行二千里往见之。
等庞统到了阳翟时,见到司马徽正在桑树上采桑,庞统在牛车中从下而上向司马徽道,“吾闻丈夫处世,当带金佩紫,焉有屈洪流之量,而执丝妇之事。”
庞统一语而出,司马徽惊异之,司马徽惊奇之下与庞统相谈起来。
司马徽坐于桑树上,庞统安坐牛车中,两人相谈越来越觉得对方都是有大才之人,不知不觉间,两人共语自昼及夜。
相谈结束之后,司马徽觉得庞统乃是一奇才,称庞统为南州士之冠冕。
庞统也因此逐渐显闻为人所知。
今日,庞德公、司马徽相约庞统垂钓,乃是为了问询一件事。
端坐一个时辰之久,艾服之年的庞德公难免觉得有些疲惫,他转变了一下坐姿,问于庞统道,“士元,前日蔡府君召汝为郡功曹,汝何故拒之?”
庞德公对自己的这个从子十分看重,自然对其也是了解颇深,他深知庞统怀抱惊人才华的同时,心中也有着远大的志向。
郡之功曹乃是一郡右职,掌一郡人事升迁,而且还可以参预一郡或县的一切事务,权责贵重。
两汉以来,任郡功曹者皆为郡守心腹,庞统之前并未出仕过,蔡瑁初次辟用庞统,就任其为功曹,已经是十分看重庞统了。
庞统若答应蔡瑁的征辟,以功曹之职出仕,起点高不说,将来庞统再得升迁,那下一步就很有可能是那千里之侯,一郡太守了。
即可展自身才能,稍慰怀才不遇之念,又可佐宰一郡,为同辈翘楚,庞德公不理解庞统为何拒绝。
庞德公虽自身不慕名利,不贪权势,只想醉心山水之间,但这是他个人的选择,对于晚辈的前途他还是十分看重的。
否则也不会让庞统行二千里去寻司马徽养名了。
面对庞德公的问询,庞统嘴角一撇,对庞德公说道,
“叔父知人,应当知道蔡府君是何等人。”
“其为人骄横自喜,好大喜功。此次他辟用仆为功曹,乃是重仆及叔父之名,并非是真正看重我的才华。”
“召我为其功曹,实为蔡德珪沽名钓誉,意图以我之声望来养其礼贤的德名,余应召担任功曹之后,其不会真的信用于我。
既然如此,余又何必遂其心愿而自误呢?成其名而自辱呢?”
说完后,庞统似乎还觉得有些气愤,因此重重的抖了一下鱼竿。
庞统性好人伦,臧否人物是其除谋略外的另一所长,蔡瑁又非什么老谋深算之辈,他的性格为人庞统早就看透了。
正因为看透,庞统才觉得有些气愤,他又言道,“蔡德珪无德无谋无志,此三无之人怎配让吾为其功曹。”
庞德公听后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别人常言卧龙外朗,凤雏内润。
意为诸葛孔明虽躬耕田家,但家中往来无白丁,赞贬时事,好发议论,在旁人眼前言语间颇为自许,自喻先贤。
而凤雏虽四处游历,求学甚广,但在旁人那里喜怒不形于色,不轻论当世诸事,每所陈述他人,多过其才,以此来自谦。
如今看来庞统心中不如他表现的那般自谦。
是了,庞统既与诸葛亮齐名,同为当世高才,心中又怎么会没有傲气呢?
一旁的司马徽也难得见庞统有如此“自傲”的时刻,他笑道,“士元拒蔡德珪之召,原因恐怕不仅只有这个吧。”
庞德公好奇,难道这事还别有内情?
庞统也不隐瞒,坦言说道,“前几日公瑾正好来信与我,信中说道当今吴侯神武非凡,实乃当世雄主,邀我去往江东一叙,到时候他可为我引荐之。”
庞德公与司马徽瞬间明了。
公瑾者,乃当今江东重臣周瑜,而当今吴侯指的就是孙翊了。
庞统年少时曾游学到庐江地区,与当时庐江当地的青年才俊周瑜志趣相投,引为好友。
今年四月孙策遇刺孙翊继位一事早就传遍了荆襄九郡,而发生不久的孙翊半月下庐江一事,也在近来传到了襄阳,引起了襄阳士人的热议。
其中赞誉孙翊少年英主者颇多。
现在看来庞统对孙翊的所作所为也是以看好居多。
不然的话,周瑜先前也邀请过庞统为孙策效力,庞统却以家中老人尚在需要奉养拒绝了。
而庞统所言家中老人,就是庞德公了。庞德公当时还笑问司马徽,士元何曾奉养过他。
与之前表现不同的是,如今周瑜再写信邀请庞统一起为孙翊效力,庞统颇为意动,甚至因此拒绝了蔡瑁的征召。
想到此,庞德公有些好奇庞统如今对孙翊的看法,便问道,“士元观之江东吴侯何许人?”
庞统有些平淡的眼睛中突然闪过一抹睿智,他一字一句地说道,“破虏为战雄,讨逆为英雄,而吴侯者,枭雄也。”
德公复问,“何差之有?”
庞统答道,“战雄得时,英雄得人,枭雄得势。”
德公再问,“士元为何独钟意于枭雄?”
这下庞统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想了想,自己也不确定得小声说道,“可能是因为辅佐枭雄,没有那么累吧。”
庞德公听后抚须大笑,“凤雏得其主也。可去矣,可去矣。”
庞统郝然。
只是司马徽还有些担忧,对庞统言道,“如今吴侯手下文有张昭,武有周瑜,另兼俊杰良才无数,士元此去,若不得重用该如何。”
司马徽说的正是庞统投奔孙翊后要面对的最大问题。
司马徽与庞德公两人都没有问庞统是否会去江东,三个都是聪明人,从庞统拒绝蔡瑁一事就可以看出,庞统会去江东,他会给孙翊一个机会。
只是去了江东之后……
庞统听后,脸上浮现赞许之色,钦佩的说道,“江东群英中,公瑾雅量高致,筹策迈伦,乃万人之英。子布奕奕琼范,有不屈之志,乃天下良辅。”
“论统兵十万,与人争锋于战阵之间吾不如公瑾。论绥抚士民,富国于数年之内吾不如子布。”
“然。”
说到此,庞统钦佩的脸上浮现了一丝傲色,他语调微高地说道,“论帝王之秘策,揽王霸之要最,吾于这二君相比,似有一日之长。”
“若是那吴侯不用,弃之即可,何忧之有?”
司马徽与庞德公相视一眼,庞统虽然只说比周瑜,张昭二人只多出一日之长,但周瑜张昭二人都是天下之英,天下一等一的大才,比这二人多出一日之长的庞统,又是何等大才?
庞统虽然还保持着自谦,但恰恰就是这习惯性的自谦中,庞统透露出了他凤雏的那种立足于梧桐神树之上的凌于众人的孤傲。
而庞统的最后一句话更加表明了,凤雏之才,只用于帝王也。
若是你非帝王之才,不识我,你就配不上我庞士元,我可弃你不顾也。
这就是凤雏!
这等心气,才配得上那“凤雏”之名号!
司马徽与庞德公久久无语。
庞统静静地看着在阳光照耀下清澈见底的水面,脸上的傲色已经不见的他,如今只剩下了平静。
似是觉得可能终于要遇上明主了,庞统的心中开始起伏起来,他今日有点多话。
“荆州大多数士子就像这水中的鱼虾,四处游曳,辛苦觅食,只希望有朝一日为善钓者一钓而出,从此得以跃龙门。
但吾不同。
吾愿做那水中饵,钩上食,诱一潜龙从深渊而出,继而扶保真龙直上那千层天霄,踏碎那万重积云,
以此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
而吾为此,虽九死而不悔。”
“这便是吾凤雏之志。”
庞统刚说完,他的鱼竿就剧烈抖动起来,庞统手腕用力,一条肥硕巨大的金鲤破水而出,直入庞统彀中。
钓得金鲤的庞统脸上浮现喜色。
他起身对司马徽和庞德公分别行郑重大礼,口中道,“金鲤已得,余可行矣。”
庞德公见庞统就要这么去江东,连忙呼唤道,“江东路远,何不收拾行装再走。”
庞统恭敬答道,“吾十往颖川而扬名,如今二十二去江东而造功业,同是二千里,何远之有。”
“且功业在东,家宅田亩,金银玉器自有明主亲赐,何有自带之理。”
说完后,庞统拿起一片斗笠戴在头上,向东而去。
走不多远,一首歌谣从庞统口中传来,传到荆州二公这里。
临终属专意,哭付孙三郎。
三郎何许人?决策似鹰扬。
今有平淮策,献于三郎听。
唯愿东南主,神武得所当。
在庞统渐渐远去后,听着这首歌谣,司马徽突然觉得以往觉得是雅事的垂钓索然无味了。
人家钓龙去了,他还在这里钓鱼虾,
何趣之有!
司马徽扔下鱼竿,转头一看,见庞德公早有闭目小憩,他心中好笑。
看来德公也这样觉得耶。
司马徽问于德公道,“凤雏已出,卧龙还没找到他的明主吗?”
德公翻身,“快了,快了。”
司马徽突然振奋起来,“想来不久后,卧龙,凤雏就会同现于天下。
那会是何等风流呀!”
德公微鼾。
司马徽似乎不觉,他再对庞德公说道,“卧龙凤雏齐名,但向来我更钟意孔明,而你更期许士元。
既然如此,我们下个赌如何。
若是将来卧龙凤雏侍奉不同明主,那他二人就会有对阵的时候。
我们就赌那时,谁赢谁败!”
德公鼾声更大。
司马徽有点气急,脱口而出道,“赌注就以这荆襄九郡,如何。”
德公瞬间清醒,脸上浮现笑意,对司马徽说道,“善。”
看那庞德公清醒不能再清醒的样子,
水镜先生整个人都不好了。
敢情是真的在装睡,都五十多岁的人了!
不过司马徽见庞德公应下赌约,心中也是满意。
他转头看向那不远处的隆中,想起那个有点臭美的年轻人,心中道,
孔明,可别输了呀!
不出三年,龙吟,凤鸣即将同声响于这世间。
谁会叫的更大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