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侍女一高一矮，二话不说就把我拉到菱花镜前，较高的侍女拿起毛巾给我擦了擦脸，素净的脸盘映入镜中，我端详了自己的脸，入宫之后清减了不少。

随后二人为我换上一套鹅黄色的衣裳，这套衣裳是江南特产的丝绸制作而成。这件衣裳明显比我之前穿的要华丽舒适。

较矮的侍女连忙给我擦上铅粉，然后用上好的螺黛给我描眉，然后涂上胭脂，最后点唇。我那瘦弱惨白的脸瞬间添加了光彩，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

较高的侍女则在我散落的青丝涂上芦荟，用梳子认真地梳顺我的长发，再用巧手盘了一部分到我的头顶上，堆成一个坠马髻，并且在我的发髻上插上一支月下海棠钗。我端详了镜中的我，我已经许久没有如此严妆了。

全程的打扮易永康都在屏风外侯着，正当我装扮完毕，侍女们无言地将剩下的物件全部端走，走到门口时向着易永康行了个礼，随即便离开了。

易永康饶过屏风，看到了我之后，他愣住了，兴许是因为我打扮之后与养伤之时的憔悴面容大相径庭，他有些意外，双眼直盯着我看。

“易大人！您这是要搞什么名堂？”我的问题把他已经飘到九霄外的魂魄拉了回来。这位皇帝亲信费尽周章将我带出宫，现下又突然给我装扮起来，不知道他究竟有何目的。

“齐书玉，我终于明白公主为何让你当个小黄门，而并非让你入宫当宫女了！”易永康这句话令我感到十分意外，“你若是以女子身份入宫为宫娥，太引人注目了，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原来他在夸我的美貌，果然一直没改他登徒子的本性。

我连句客套话都不讲，只是摆摆袖子，并直接问他：“大人这是何意？”

“在下想请姑娘今夜陪我去一个地方。”易永康语气谦卑，眼神有些不自然，他突然不敢直视我，我仍旧沉默，等着他的下文。他却似乎久久难以启齿。

“需要奴才做什么吗？”我决定帮助他，因为我还得讨好他，找机会让他帮助我二进宫，我要拿到那封公主留给我的信。

“今日我外祖父寿诞，我想请你陪我一同赴宴。”他语气平和，倒不像是在求我，反而像是在命令我。

“以何身份？”

“以……好友之名。”

这时候我感到一丝不悦，我端坐下来，说道：“大人将我秘密带出宫外，再令我抛头露面，是何居心？若是陛下今日也赴宴席，这不是陷我于欺君？”

“你本来就欺君！”他看了看我，语气变得轻浮起来，我知道他这是在与我说笑。

“我答应你可不是畏惧你，是念在你是公主旧友的份上。”我白了他一眼，然后侧着身子摆弄起自己的指甲。这是我第一次在他人面前摆阔架子。我出身微寒，今日竟在一个家世显赫的御前红人跟前摆出一个高高在上的架子。

果然，世事真如公主所言——人的贵贱不在出身，而在于需求关系。他有求于我，只要我不卑不亢，也不怕他威逼利诱，便可真正令自己处于“贵”的一方。

易永康蹲下他八尺二的身子，用他那深邃的眼睛看着我，对我说：“不开玩笑！帮帮我！”

我抬眼正好看到他明亮的眼睛当中倒映着一个身着华丽黄裙的身影，我愣了一下，瞬间强迫自己回过神来，我把头转到一边去：“你得告诉我为什么帮你？如何帮你？一同出席寿宴究竟要做什么？”

“外祖父年事已高，他一直盼望我娶亲成家。”说到这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猜到了七八分，立马打断他：“你要我以如此尴尬的身份入席寿宴？不行！我虽不在乎名节，但一旦有人知道我是公主的徒儿，这可是会影响到公主的名誉。”

“瞧你紧张的样子！别人家的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我易家遵祖训，是要自己择一人成婚，此人定当是与自己相爱之人。”他站了起来，语气平和。

“早就听闻京城易氏家训祖训不同于寻常家族！你至今尚未成婚，是还未遇到与你相爱之人？”我放开了架子，抬头看了看他。

他突然用很复杂的眼神望着我，沉默了许久，我心想他年纪二十有八，至今尚未成婚，我如此耿直之言是否令他难堪了，他沉默许久，我顿生愧疚。

“奴才孟浪了，请易大人恕罪。”我连忙站起身来，向他赔礼！

“你呀！”他突然用他纤长的手指弹了我的额头。我用手揉了揉额头，对着他露出了个尴尬的微笑。

他继续说道：“原本我是不用在乎长辈们的焦虑和催促，只是不知是什么人竟在我背后编排我，说我……”

他顿时吞吞吐吐说不下去，一脸委屈愤怒的样子，我见他难堪的样子，我想起那日听到宫女们的传言，我心下明白，接下他的话：“说你有龙阳之好！”

“你也知道？也是！都传到我外祖父的耳朵里去了，你肯定也听说过。我只是想让你的出席来帮我澄清此事。”他突然露出来一个复杂的笑容——那个我曾经很讨厌的笑容：“他们说我和太监厮混！此事与你有关，所以你必须帮我！”

“我看你的侍女们面容姣好，为何不找她们帮你？她们对你言听计从，你何苦费尽心思来求我？”我虽心下不情愿，但是他那“龙阳之好”的传言的确与我有关，因此我也是心生愧疚，况且他还是公主的旧友。

“因为你还会再回宫去，你在陛下身边当宫监。我外祖家没人可以查得到你的身份，我会告诉他们你是来自山外的隐士，是我心仪之人。但你尚未倾心于我，我外祖舅父均是读书人，他们不会强迫我们成婚，易家人更加不会为难你。你放心，陛下今日没有出宫，不会出席。”原来他早已安排好了一切，难怪一过来二话不说便命人给我打扮好了。他料到我一定会答应他，就像在与皇帝汇报战略阵法一般认真，他说服了我！

“你会帮我回宫去？”这是我最愿意听到的话。

“你想做的事，我拦不住你，倒不如顺了你心。”他发出一声叹息，他十分不乐意让我再次入宫。

我看了看他，突然想到那些宫女的传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易永康又用那手指再次弹了我的脑门：“小丫头，不准在心里取笑我！”

我向易永康要来一张薄面纱，遮住了眼睛以下半张脸，坐上了他安排的马车里。易永康令一小厮驾着马，自己单独骑着马在前头领路。

马车的两边开了小窗口，我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掀开帘布往外观赏路上风光，凭着听觉，我知道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从郊外小陌走到繁华的大街。

我听到各种叫卖声、问价声，车辙声，偶尔有官锣的扫路声……这一声声正是国家繁荣昌盛的体现，但是在这繁荣之下，往往隐藏着穷苦人家的泪水。当年的我正是被卖到这最繁荣的街坊上的青楼中，当年十岁的我那恐惧拒绝的哭喊声十分响彻，当时行走在这繁荣街道上的行人们有谁听得到？

“你有多长时间没有看看这街上的风景了？”易永康突然掀起马车一边的帘子。

“三个月！”我看着他说道。

“不瞧瞧？”他不等我回答，策马向前头走去。

我对着他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扶住马车的布帘，安静地观赏着这久违的人间烟火气。

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这条街坊是京城最繁盛的地方，这里常年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接踵。我看得出神，不一会，马车一转，来到了翰林街，宦门贵族的御赐府邸基本都集中在这条街坊，这里稍稍远离闹市，行人渐少。

突然路过祁阳公主府的正门，三个月前门庭若市，而今却长满了猖狂得意的荒草。

“停车！”我忍不住喊住了车夫，易永康示意他停车暂靠路旁。我很想进去看看，最终我还是不敢下车，我示意车夫继续前行，并且缓缓地放下了帘子。马车之中，我默默地流着泪，我知道，我唯一的家没了。虽然今日锦衣鲜华，得以与权贵共赴夜宴，但在实质上我宛如一条丧家之犬。

易永康似乎心中早有准备，他驾马来到马车窗旁，这一次他没有掀开帘子，只说出一句话：“我以为你会进去看看！”

“公主说过，没有她的命令，不许回来！”我说出这句话时虽然语气平静，但心中却波涛汹涌，回忆着过往的日子。

“祁阳公主临终之前做了这么多安排，无非想告诉世人她的徒儿下落不明。你不进去也好，免得行踪暴露。辜负公主一片苦心。”易永康的语气之中似乎有叹息的味道。

我沉默了许久，突然听到车夫的勒马声，接着听到易永康的脚步声，他走近马车，掀开了帘子，对着我说道：“齐姑娘，到了。”

我提着裙，下了车，抬头看到一个横匾写着“斯文在兹”，横扁之下又立有一匾额写着“琅琊世家”。

“这上方‘斯文在兹’四字可是陛下墨宝？琅琊王氏，果然是高门望族。”我不禁发出感慨！

易永康笑了笑没说话，这时候从门口来了一个老家院，他小步急跑，热情大声喊道：“表少爷来了！快请进！”说完回过头对着一个小厮喊到：“快去禀告老太爷，表少爷携友前来赴宴！”

“这位姑娘好生面善？”我前脚还没迈入府邸，就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的身后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