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久居公主府,平日偶尔跟随公主出门,也是极少面见外男。随公主外出之时,公主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一般男子的目光不会落到我这小小的随从身上,因此认识我的男子屈指可数。
这声音有些熟悉,我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但一时竟想不起来。
究竟是何人?
我裹着面纱,手持团扇半掩着脸,回头一瞧——只见此人身穿一身浅蓝色宽袖大长衫,外加一袭月白纱褂子,腰间束着黄绫镶玉如意绦,左边挂着一个麒麟佩,手持一把象牙折扇,扇面半开在胸前,隐约看到扇面是一幅山水画。他的头上端正地束着一个发髻,绾着一个玉冠,簪上一支朴素并无任意装饰的玉簪子。
此人正是刘兴泉——刘小七。
我看到他,心里一怔。他如此打扮宛如一个文士举子,与先前在宫中那一身宫监装扮大相径庭,英俊儒雅,丝毫没有大漠风沙摧残的痕迹。他这一亮相可将易永康这个京城闻名的美男子给比下去了。
我手执团扇半掩面,一张薄纱遮了半张脸,难不成他还能认出我来?那日在宫中是我与他第一次相遇,他尚未见过我女子装扮之时。想必还当我是个小黄门,今日如何还能认出我来?
“哈哈哈!小七,你回来了?”见到老朋友,易永康开怀大笑,抢在我身前向刘兴泉大步奔去并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小子!果然回来了!”
“昨日刚回到京城。尚未卸甲便入宫向圣上述职。这不?我可是赶着王老太师的寿宴马不停蹄奔回来。”
此时我心中暗叹此二人的演技,易永康故意说出“果然”二字,是为了试探刘小七,他与皇帝怀疑刘小七早早就回到京城。他故意不宣,只是想通过试探来证实自己的猜想。而刘小七分明早早就潜入宫中,却故意以老太师的寿宴当幌子。而我竟成为唯一的知情人。
我沉默不语,心中却不住赞叹:“这两个人不去当俳优怪可惜了!”我轻轻地摇动手中的团扇,扇面生风,微微地拂起我的面纱。面纱半揭未揭时,我立刻用手扶住。并偷偷看了刘兴泉的神情,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认出了我来?
“易兄,这位姑娘可是你的好友?”刘小七询问起我的身份来,说完后并向我行了个常礼,“在下并无冒犯之意,只是见姑娘举止好生面善。不知姑娘是何家金枝?”
“这位是齐姑娘!是来自南山的隐士。”没等我回答,易永康便抢先介绍了我。
“刘某失礼了!”刘兴泉向我陪了一礼,随即便对易永康说道,“齐姑娘看起来不过二八年纪,你常年在禁宫伴驾,是如何结识南山的齐姑娘?”
他果然对我的身份起了疑心。我故作镇静,见易永康一时回答不上来,便走上前去行了礼说道:“易大人是家师好友。”
“敢问尊师高名?”刘兴泉果然不好糊弄,刨根问底,全然不顾君子风度。好在我心中有数,未有露出任何马脚。
“她的恩师是个淡泊名利的隐者,隐者大都不愿世人提起名讳。你小子杵在门口这么长时间,再不进府去拜寿,人家要说我这个表少爷不明礼,白白地将客人堵在门口呢!”易永康边说边笑着把刘兴泉拉进王家府邸,并在刘小七耳边喃喃几声。我则随在他二人身后提裙迈步入府,远远地听到易永康说了一句:“你探听这么多做什么?”
王氏家族是出了几任宰辅和太傅的望族。我以为沐浴了几代皇恩的王氏府邸应当是珠宫贝阙、锦天绣地。但是当我伸脚迈入王家府邸时,并无眼花缭乱,从入门到前厅,整体装饰朴素雅致,只有回廊的雕梁和名家书法稍微彰显了不凡的气度
我随着易永康以及刘兴泉来到了前厅,只见老太师王文定端正地坐在正厅中央,八十高龄的他满头雪发,下巴留着白色的长髯,他三分俨然七分慈祥,外加一身的文人气质,看起来十分精神硬朗。多年的宦海并未洗去他那股书生意气,他秉着“唯有读书高”的信念教育着子孙,并育出了一代又一代的翰林学士。前厅两侧分别坐着他的儿子儿媳——易永康的舅父王敦儒和舅母谢氏。
“拜见外祖父,舅父舅母!”易永康躬身行礼。
“刘家小七,给老太师请安!见过王伯父,伯母!”刘兴泉第二个行礼。
“小女拜见王老太师,见过鸿胪寺卿大人,见过王夫人。”我端正地跪在地上,行了大礼。
“老夫眼神不好,刘家小七是不是瘦了呀?康儿,跪在堂下的是谁家孩子呀?快起来!”
我和刘小七行完礼便起了身。
“外祖父,这是我结交的朋友,今日正值您大寿,便带来和兄弟姐妹们一同热闹热闹!”易永康走到王老太师身旁,又介绍了我一番:“这位姑娘是我在外面游历时结交的好友。”说完又在王老太爷耳旁嘀咕了两声。
“哈哈哈!好呀!这我就放心了!”他喜逐颜开,我大概猜到了易永康在他的耳边说了什么内容,但为了陪他做戏,我也就装作不知道,沉默地低着头站在一旁。
王夫人谢氏开了口问:“康儿和小七,这群孩子当中就差你们俩没有成婚了。今日适逢老太爷大寿,各位高门官眷纷纷来贺寿,开席之前她们正在后园中赋诗玩耍呢!都是年轻人,康儿你且领着小七和齐姑娘一同去吧,”
原来,易永康早就猜到了王家肯定会趁着祝寿的名义给他相亲。而我的出现的确可以给他省去不少麻烦。
“是!”易永康和刘兴泉躬身告退,我也跟着二人走出前厅。
正在去往后园的途中,路过一碎石小径,刘兴泉突然问我:“齐姑娘可认识祁阳公主?”
“听闻过祁阳公主慈爱之名。”我立即对他撒了谎。
“那齐姑娘可认识灵山钟少游?”刘兴泉顿时瞳孔陡缩,杀气腾腾。
钟少游便是我那背出师门,叛国投敌的大师伯,我立马反应过来,他在怀疑我的身份,只是他如何想到钟少游呢?我意识到他与公主同出师门,他自然是从我走路的步伐当中看出了我的轻功是师承灵山一派。他定是怀疑我与钟少游有干系。
我故作镇静,装傻充楞:“不曾认识。将军何出此问?”
“齐姑娘小小年纪,长期隐居南山,想必不认识公主也是理所当然。我见姑娘举止气质颇有公主年轻时之风貌,不禁有此一问。”他极力掩饰,但我还是看出他已渐露敌意。
“刘小七,你怎么从大漠一回来变得如此好问?往常可不见你有这么多话!”易永康在尽量地帮我打掩护,但是我觉得刘兴泉是不会罢休的。
绕过回廊,我们三人慢悠悠地走到后园当中。暮春三月,王府后园姹紫嫣红,正是赏花的好季节,京城里前来祝寿的年长贵妇们正坐在凉亭上烹茶赏花,而年轻的豪门少男少女们则聚集到一起在后园的台上玩投壶。
“你们来迟了,该罚!”这时候,从台上跳下来一个约摸十岁的公子,他年纪虽小,却一身书卷气,在手中的折扇相称之下,更显得人小了。
“四儿!有客人入来不得无礼!”这时候从台上走下来一位身着华服的公子,年纪约摸二十左右。
此二人除了年纪身高差别大之外,相貌与风度却极其相似,易永康小声地和我说:“这两位便是我的表弟。”
原来这后园中王文定的三儿子王叔夜正主持着带领官眷们玩着投壶的游戏,而适才那位活泼的小孩便是王文定之四子王季札。
“表兄和小七哥哥来了,我们正在玩投壶,你们可是高手,可要为我们露几手瞧瞧!这位姑娘想必是哥哥的好友,不介意的话可与我等一同玩上几局?”王叔夜彬彬有礼说道。
“有刘小七在,他肯定把我比下去。今日客人多,我可不想献丑。不玩!”易永康连忙推脱,其实他心里明白这投壶的名门贵女们也是来相亲的,他可没有相亲的心思。
“我倒是想玩玩!”这时候刘兴泉摆了摆手,向王叔夜示意,“许久没有玩投壶了!”
“太好了,要大饱眼福啦!大家快来看!”王季札则开心地召集贵女公子们过来看刘兴泉投壶。
刘兴泉本就是兵家出身,并且多年在辕门苦练箭术,投壶之理与兵器相通,他拿来一支箭,背对着壶,随手一丢便中入壶内。引得在场的公子们声声喝彩、自叹不如,贵女们则目瞪口呆,喃喃赞叹。
刘兴泉又投了几支箭,箭箭直中壶内。他突然看了看我,双眼顿时生起凶光,右手执起一支箭,箭头对准着我。虽然箭头有经过处理,并不锋利,但是如果他想就此取我性命,也是举手之间。
我很清楚他这是在警告我,我看不出他是否已然认出我来。我手心捏出了汗,为了掩饰心中的紧张,我轻轻地摇起了团扇,稳稳地坐在易永康身旁。
易永康见他出尽风头,却也不嫉妒,他只想着他已经破了他“龙阳之好”的谣言,心中得意,也就没有察觉到刘兴泉和我之间的无言较量。
“三公子,刘某可否向在座各位宾客提个不情之请?”刘兴泉似乎还未尽兴。不知道他还想搞什么幺蛾子,我心中惴惴不安。
“小七哥哥,你得问一下在座的宾客们。”
“好,在场的姑娘们多以面纱掩面。刘某不才,如若能连续三十箭中壶,能否请在场所有的姑娘们为我揭开面纱?”
由于当下世风开明,贵女们的面纱也大都只是为了装饰,可能只有我是为了遮掩容貌了。在王季札的起哄之下,贵女们纷纷说:“好!”
我见势不妙,便想趁机偷偷离开。我想,只要我不在场看了他连中三十箭,我便可以继续掩着面纱,遮起团扇。
正当我站起身子,准备移步的时候,突然被一只大手拉住了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