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总兵府,还没来得及换装,侍女小苹果平儿笑着来通报,德馨阁的宜兰小姐请她喝下午茶。王瑛开心地笑了,脱去男装外套,取下正红色镶珠云纹抹额,随便披上件对襟月影纱衫,抱起莲藕就朝后院走去。
徐家王家比邻而居,王瑛和徐宜兰自幼相识,一起长大,情谊深厚,加上徐王二家在朝中交好,两家家长特特在后院竹林处开了扇门,方便二人往来。来到后院,转过竹林,便是徐府宜兰的闺阁德馨阁。
徐家仆人喜鹊熟门熟路带着她上阁楼。
绣楼台阶极窄,步上去,便能看到灰色屋檐上尽头雕刻的菊花,徐家果然风雅,处处是景,移步换景,十分秀雅。
这厢女仆杜若出门,看到是王家小姐月姣,赶紧低头请安,月姣笑了,体贴道,“杜若你端着水盆,你先过。”
杜若笑了,“月小姐又说笑啦,尊卑有序,怎能让月小姐侧身。您先过吧,不然杜若这胳膊更酸啦。”
月姣笑着闪了进门。
宜兰临窗而坐,静静地在绣架前刺绣,身姿秀美,金兽燃着瑞脑香,烟雾徐徐升起,因为太安静,烟雾升起竟不见半点曲折,此情此景,安静美好如一幅水粉画。
宜兰一见她就笑了起来,“你这猴儿,又去哪里跑了这一身泥?”
月姣撒娇道,“哎呀,这不是采了好多莲藕给你吃嘛,还嫌弃我。”
宜兰嗔了她一眼,拿起海棠手绢帮她擦了汗,唤了杜若帮月姣换下脏鞋拿去洗了,又给月姣穿了干净的绣鞋,上了一杯她平日最喜欢的牛乳茶,温温的,六分热。永远这样温柔体贴,这样大家闺秀,一丝不苟的云鬓,温柔娴静,行动时如春日清风的一朵西府海棠,永不行差踏错,谨言慎行。
忙了一阵儿,宜兰又问,“明日高太尉嫡子满月,贺礼可备好了?”
月姣尴尬吐舌,“哎呀,我忘记了。”
宜兰嗔了她一眼,摇摇头,无奈笑了,“我就猜你没有,所以给你准备了一套孩儿冬衣。最后这袖子我们一起绣吧,尽一尽这长辈情分。”
说完,温柔牵着她走到绣架前教她这钉金绣法。
月姣自幼聪慧,很快就学会了这潮绣中的钉金绣法。只是这一只孔雀,千针万线,她自小好武,性子急躁,确实不耐烦,但又不能拂了宜兰的好意,只好耐着性子穿针引线。
宜兰早就看出了她毛躁不耐,娓娓劝道,“我们女子,就是要这样过一辈子的啊。”
月姣感她帮自己,虽不喜这说法,但乖巧点头。
次日,二人一起前往高家府邸。
高夫人果然喜欢宜兰和月姣所赠冬衣,夸赞“这布料好,绣法更好,蹙金孔雀银麒麟,颜色浓艳,栩栩如生。”
旁边的妈妈也夸赞这图案又好看,寓意又好。
此时,一个女声悠悠响起,“王大小姐的女红果真进步很多,不如给我这笨丫头教教吧,回头给多添几件潮绣丝帕。”说着将自己随身侍女推了来。
月姣循声望去,果然又是赵婷,赵婷是刑部主事赵文华的女儿,赵家攀附严党,王家与清流文臣交好,赵王两家乃是政敌,势同水火,赵婷不是第一次搞事了。
月姣笑道:“这是潮绣的钉金绣,又称金银绣;以金银线为主,绒线为辅的叫金绒混合绣。钉金绣针法复杂,有过桥、踏针、捞花瓣、垫地、凹针、累勾绣等60多种针法,其中“二针企鳞”针法为其他绣种所无。钉金绣运用垫、绣、贴、拼、缀等技术处理,可产生浮雕式的效果。”
宜兰知道她不善绣法,补充细节:“在绣制时首先要将两根金线并在一起,沿着画样放好压平,然后开始下针,用色线将两根金线牢牢钉在图案上,两根金线要按照图案的不断变化盘旋而走。在拐角处,要一根线先拐弯固定一针,再用同样的方法盘制另一根线。”
赵婷摇着手中的扇儿笑道:“徐宜兰姐姐真是处处护着月姣妹妹,还真有女德之风呢。”
宜兰笑道:“女有四行,四曰妇功,专心纺绩,是为妇功。婷妹妹在这宴席之上不忘讨教针法,才是有女德之风呢。”
另一位千金看着这一来一回,摇摇头,插嘴道:“快别说这刺绣了,我头痛死了,一起来尝尝这道红梅珠香吧,远远地就闻到这对虾的味道了!”
宴毕。
闺阁对弈,一向为月姣不喜。
她自小习武,善于舞刀弄枪,真正的战斗,哪有这般云淡风轻?
水袖如云,品着清茶,燃着熏香?
真正的战斗,需要紧窄耐磨的衣服,红酥手上会磨出老茧,汗水会滴落精致的妆容,如狼一般警惕,如虎一般威猛。
纸上谈兵,无趣至极,于是她打着呵欠观棋。
大明的闺秀,日常就是如宜兰一般,在绣楼里,女红,厨艺,琴棋书画,而出了绣楼与其他官眷聚会,也只能在别家高墙后院里,聊插花,品茗,下棋,逗猫弄狗儿,听戏,养育孩儿。即使出门看庄子运营,进入自然,但缠足的金莲,却柔弱不堪,不能走很久。
她知道,宜兰爱她,处处维护,也没有骗她,这就是大明闺秀的一辈子。
大明的闺秀,仿佛就藏在这个红尘之后,困在一方天地之中。
而月姣是不同的。
因为父亲是武将,对程朱理学观念淡薄,她作为女子,没有缠足,可以扮成男孩,放开脚步,走出闺阁这个精美的囚笼,在这红尘中游历。
大明闺秀被华美的丝绸华服点缀,又何尝不被这丝绸华服束缚呢?甚至不如田地里耕作的农家妇,水上摇舟采莲的渔家女。
望着天空,她轻轻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