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马蹄声碎渐渐落入草地,不见了踪迹,黑衣女子便素手纤纤,伸指急点,解开了夏侯素菲的穴道,秀丽的眉峰微微皱起道,唇角却含了一缕笃定的笑意道:“这不,夏侯山庄的祸事来了,正好冲囍。”
夏侯素菲舒缓了一下筋骨,紧接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脸上已无半分血色,一颗心不住地向下沉,顿足连声叫道:“他们是谁?你和他们又有什么样的关联?如果没有关联,怎么会提前知晓他们的行踪打算?你潜入山庄的意图又是什么呢?”
黑衣女子凝神片刻,轻轻“咦”了一声,幽幽地道:“你不觉得你提的问题太多了吗?我只能再回答你一个问题,就是我潜入山庄的意图和他们是一样的,都是想要找到那本所谓夏侯山庄祖传的秘籍心法。”
“可是我作为从小便在山庄长大的小姐,可以郑重其事地告诉你:夏侯山庄并未有什么祖传的秘籍心法。不知道你们究竟是听何人唆使,才有了这般不切实际的念头。”夏侯素菲极力想要抑制住心头起伏的情绪,声音还是不觉高了几分,厉声地道。
“我只能说夏侯山庄越是欲盖弥彰,遮遮掩掩,连自己的亲生子女都要刻意隐瞒,就越说明这本秘籍心法的可贵之处和价值所在。”黑衣女子的犀利目光滞留在夏侯素菲的面庞上,如同硬冰催不可坚。她语气柔缓,含了一缕鄙薄的笑意道:“这也难怪,夏侯世家自从曹魏政权时代,就是心计谋算颇深的人,从第一代的驰聘疆场,到第二代开始注重门阀关系,再到第三代专注联姻不动摇。夏侯一门始终在寻找着如何在时事变迁中保存家族血脉,也正是这样的心思,在曹氏一门被司马家大肆迫害的晋朝,夏侯这一曹魏的衍生家族,竟然没有陪同曹魏殉葬。”
听闻后,夏侯素菲舒觉得寒意深深,深吸了一口气,思忖片刻,低眉垂首,躬身诚挚地道:“我知道你心底善良,胸怀慈悲,能不能给我和夏侯山庄指一条明路,如今我们如同是在四下黑灯瞎火的道上行走,摸不清任何方向,只有四处碰壁。”
黑衣女子眸中微微一亮,望着天际一抹灿烂的阳光,眼色寒凉如同冰渊,却带着几分怅然道:“我并非善良之辈。之所以与你多言了几句,是因为我说过,你的才貌竟让我微有妒色,这是我平生从未有过的失落,所以对你有着几分盎然的兴趣,也不想你因为夏侯山庄的飞来横祸,而受到牵连,故而索性将你带离了山庄,来到山谷之中。”
山谷的凉风习习,衣阙飘飘,仿佛欲随风而去,隐约传来数声蝉呜,却使心情更是愈发烦躁。夏侯素菲扶了一扶松散的发髻,她知道夏侯山庄的家可能此时正处在水火之中,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在山谷逗留,也不能再从黑衣女子口中再试探出什么口风,便准备辞行黑衣女子,疾步奔向山庄。
黑衣女子见她眼神之中去意已决,知道劝阻不住,口中多了一丝戚然之色,蹙眉道:“我们是在三日前,获得了占卜的语言,它是一种有指向性的暗示,你如果理不清思绪,就想一想三日前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许有一丝提醒。”
三日前?夏侯素菲不禁心中荡起一圈涟漪,当日自己并没有身处夏侯山庄,而是正和丫鬟紫鹃在京师汴州闲逛,为哥哥夏侯宁波百年好合的婚嫁之喜选购聘礼,毕竟京师更加地大物博。也正是当日在马行街夜市,自己因为买伞邂逅了白衣飘飘的翩翩公子萧正羽。
乾德三年,宋太祖赵匡胤诏令开封府:令京城夜市至三鼓已未不得禁止。从此,饮食夜市如雨后春笋般兴起,日趋繁华。《东京梦华录》里记载:“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如要闹去处,通晓不绝。”“冬月虽大风雪阴雨,亦有夜市。”这就是汴州夜市的真实写照。而在北宋之前,都有着严格的宵禁制度,尤其在皇城内,每到黄昏,城门闭锁,各居民区也封闭起来,如无要事不得在街上行走,否则称为“犯夜”,予以处罚。
回忆将时光追溯到那一个月色婵娟,凉风沉醉的夜晚。枫桥上充斥着卖菱藕的质朴叫喊声,河船上满载着精美绝伦的绫罗绸缎,街市上陈列着琳琅满目的珠玉珍宝,高楼里一曲笙歌春如海,千门灯火如同一颗颗璀璨的明珠高挂,使得夜色似昼,宛如四月艳阳天般明媚。
影影绰绰的月色,也在不知不觉中挂上树梢,仿佛一掬清澈见底的瀑布,悄然地轻泻,拖出诸多街面上人来人往的细细长长人影。惠济河、黄汴河、涡河的大小船只便陆续点灯亮火,从河畔木格小窗里折射出了灿如晨星的点点桔黄色的烛光,伴随悠扬顿挫的轻划桨声,摇曳在一片云雾缭绕,烟霭朦胧的水波里,荡漾起一圈又一圈涟漪,打破了沿河两岸小桥流水人家的宁静安详。
从公主府凤阳阁悻悻离开,萧正羽行走在汴梁的东南角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刚才与赵璇发生争执时言语的一时痛快,现在却让他有些怅然若失。他忽然想起,从前父亲常说的一句话“生活就像一杯浓酒,若是不经历三番五次的提炼,便不会这般香醇可口”,可惜,他并不喜欢饮酒,自然还不懂得酒的醇馥幽郁。
此时,他并不打算回到自家在汴梁的府邸,更不愿意重新返回公主府凤阳阁。多年来的相处熟识,他了解赵璇的性子,现在定是指派了府邸的宫女侍卫们守候在自家的家门院落外,一旦回去便又是一场你不服输、我不认错的对峙。若是日后彼此还能厮守,当下就要给双方留出更多的时间来冷静反思。
银辉泻洒,光晕交错。很长日子没有这么晚出宫了,萧正羽放眼华灯初上,静听桨声灯影,索性暂且忘却所有烦忧事,醉心于江岸传来的胡琴与短笛声,感受夜色如水的清爽惬意。或许在江州呆的时间太久了,他原本以为夜色宁静的会如同一潭死水微澜,却不想京师的夜市如此繁华。其中马行街最为灯火辉煌,乃汴梁夜市中歌舞升平、风头无两的极盛繁华之处。
阵阵晚风拂过河面四周的紫徽树,发出了沙沙的声音,每一朵紫薇花都几十朵花瓣挤在一起,让树上结满了一簇簇沉甸甸的花球,仿佛枝头挂着一个个梦幻般紫色的小灯笼。一不小心,花球被疾风吹落在河面上,溅起了朵朵白色的浪花。从月色下,河面闪闪发光,变成了一条镶嵌着精致宝石的跃动丝带,又像黑幕中的一颗颗繁星,携带着淡淡的泥土芳香。
只见夜市上人来客往,买卖兴旺,茶坊、酒肆、面店、彩帛、香烛、油酱等铺面繁杂,酒楼林立、绣旗招展,人流熙熙攘攘,万家灯火璀璨。其中京师七十二酒楼之首的樊楼建筑群最为盛名,由东、西、南、北、中五座楼宇组成,每座楼高三层,陈设富丽堂皇,雕花栩栩如生,内室设有琴房、书斋等,淡雅幽静。
白天的樊楼,萧正羽应酬宴请的时候去过,觉得飞桥相通,雕梁画栋,华丽壮伟,记着门前竖立着朱黑木条互穿而成的杈子,据说自魏晋以来,要官至三品以上的府第才有资格用。另外,酒楼门首扎缚的彩楼欢门,让客人还没有进入便感受到一种华贵的气息,酒楼每一层的顶部也结扎着山形的花架,装点花形、鸟形的饰物,酒保上菜之时,会将酒缸、酒提、匙、筋、碟,逐一摆放在面前,尽是银器。到了夜市,他才知道,比起“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的喧嚣,白天的灰瓦青砖,宴席千人已是低调。门口迎宾的伙计头戴方顶样头巾,身穿紫衫,脚下丝鞋净袜,对着夜市上络绎不绝的人流彬彬有礼,口里不断招呼着“欢迎光临”,歌舞生平,莺歌燕语,不仅有美酒佳肴,更有明艳动人,风情万种的各类艺伎,皆是人间尤物。
行至马行街,转出朱雀门,直至龙津桥,自州桥南去。萧正羽不由感慨道:“繁华陌上,月下江流,红尘纷繁多扰,难怪有人会写下‘一骑樊楼日暮时,风尘无路去何之’的诗句。”说着,不由得轻笑一声,毕竟面对红尘万丈的诱惑,自己顶多就是一个过客。
看着灯火通明的繁华闹市笙歌不停,以及满目欢跃的过往人群,萧正羽心情向好。他的目光也随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变得游离起来,在不知不觉中被一把精致的古风雕骨纱绣折扇所吸引。折扇是绫绢材质,紫檀为扇骨,扇坠则以玉石为原材料,扇面绘制豳山仪凤,琴瑟和鸣。
折扇所描绘景色乃邠州十二景之一。邠州为周天子族落发祥之地,在州东南一里,相传是凤凰栖凤之地,周天子仿炎皇伐梧桐,做琴瑟和鸣,引得凤凰来。萧正羽上前拾起折扇,上面刻着“凤鸣于岐,人知之;凤鸣于邠,人不尽知之“的字样,勾起了他对从前跟随父亲在邠州驻守的回忆,仿佛又听到了驻守边关率领战士抵抗辽人的一阵阵马蹄和刀戈回响声声。一种难隐的思绪涌上心头,融于流光溢彩的夜色之中。于是,他便决定掏出碎银,购买此雕骨纱绣折扇,俯身低头对摊贩货主说道:“店家,我要这绘有‘琴瑟和鸣’的扇子,麻烦给我装起来!”。
正当此时,一个清脆婉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吐语如珠,也对店家柔声道:“店家,我要这绘有‘鸳鸯戏水’的扇子,麻烦帮我装起来!”言辞相差无几,却是异口同声。吐字如珠的女子正是夏侯素菲。
说罢,两个声音在售扇摊边一并响起,两个年轻人顿时面面相觑,脸色略有尴尬。售扇的店家倒是高兴不已,生意同时上门,且皆为两把价值不菲的雕骨纱绣折扇,在盈尺大小的扇子上,还用金粉与胶成泥状,以其涂饰在绢或纸质扇面上,以其涂饰在绢或纸质扇面上,形成泥金扇面,属于紫檀为扇骨,一个琴瑟和鸣,一个鸳鸯戏水,甚是搭配,便满心欢喜地把两把折扇放进楠木盒子,分别恭敬地递给两位客人,并嘴角上扬,笑影颇深,情不自禁地问道:“琴瑟和鸣鸳鸯栖,同心结结永相系,简直天造地设的一对,两位想必是认识的同行之人吧?”
听闻后,接过折扇的夏侯素菲顿时低眉垂眼、脸红耳赤,声细如蚊,连忙回应道:“这位店家说笑了,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不曾相识。”说着,凝视着眼前鸳鸯戏水的的折扇,嘴角出于善意,漾起梨涡似的一点笑意,以示谦和之态,续而颔首,又补充道:“我这是送给哥哥娶亲的礼物。”
萧正羽侧身瞄了夏侯素菲一眼,如月光般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微微一转,只见她身着一身淡紫色的轻罗纱衣,并无一朵花纹点缀,只是袖口用丝线刺绣了几朵娇小拥簇在一起的丁香花,头上斜簪一支碧玉玲珑簪,虽是薄施粉黛,却依旧遮掩不了肌肤胜雪,美目流盼,自有一股轻灵之气,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如九秋之菊。女子显然是被店家的话所刺激,羞得脸庞红霞翻飞,面上红潮滚滚而来,垂下了眼睑,不愿意抬头示人,把头埋着很低,只顾盯着脚上的绣花鞋,身姿楚楚。
见夏侯素菲如此羞涩腼腆的模样,萧正羽心中生出一丝怜悯之心。羞涩,是人最自然纯真的感情,不矫情,不可做作,不刻意雕饰,是情感的自然流泻,也是女子含蓄质朴的直接表露。女子的羞涩,犹如薄云后的一轮皓月,引人入胜,惹人怜爱。
“对,我们不曾相识,只是有缘人罢了。”说着,萧正羽温文尔雅地笑了笑,便放下一锭银子,接过装着折扇的盒子,独自扬长离开。
店家见状,急忙大声招呼道:“这位公子爷,扇子虽好,价值不菲,但实在也值不了这么贵重的银子。”
对此,萧正羽没有回头,笑意却越发浓,语气温和,边走边回应道:“不是说了吗?我和这位姑娘算是有缘,眼下她的哥哥娶亲鸾凤和鸣、花开并蒂乃终身大事,余下的钱就为这个姑娘买单,做一个顺水人情。”
夏侯素菲有些诧异,脸上更红,这才抬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在方才埋头的一丝余光中,她仿佛清晰地感觉到男子那俊朗的侧颜,丰神朗朗,长身玉立,乌木般的黑色瞳孔,飘逸出尘,让人流连忘返,怦然之间有了一种少女怀春的感觉,脸上更是窘迫。她欲让身边的丫鬟紫鹃赶紧追上前,婉拒他的好意。可惜萧正羽健步如飞,寻常女儿家哪里能够跟着上他的步伐,待到她和丫鬟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早已经在茫茫人海中不见了踪迹。
“小姐,那位公子生得好生俊俏,惊为天人,招人喜欢。”丫鬟紫鹃颜色秀丽俏皮,眼中多是灵气,性情伶俐,忍不住直接地夸耀道。
“紫鹃,我们是女孩家,要娇矜含蓄,不能这么浮躁。”夏侯素菲微微一愣,眉目之间含着几分肃然,假装嗔怒道,口气中却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情。
“既然那位公子爷有心想要赠送给小姐一份礼物,我们何乐不为,就勉强收下吧,权当给少庄主大喜之日讨个吉利!”紫鹃见夏侯素菲接过折扇,眉头微微蹙起,神情有些犹豫不定,便凑上前去,调皮着吐了吐舌头说道,双目黑亮,颇有神采。
一旁的店家见状,也宽慰道:“看小姐言谈举止,也是知书达理的贵人。相请不如偶遇,公子与小姐本是郎才女貌,的确也算有缘人,就不防留下馈赠,作为纪念吧。”
夏侯素菲的面庞上的一抹红晕更甚,柳叶长眉、朱唇隐隐含笑,微微颔首谢过店家,便小心翼翼地将此雕骨纱绣折扇藏于袖中。晚风拂过,身姿宛如随风纷飞的蝴蝶,又似清灵透彻的雪莲。
夏日的夜晚夹含几分烦躁闷热,在夜风徐徐中微微收敛住了情绪,皎洁的月亮悄悄地从床前爬起,爬上墙头,又爬下树梢,最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躲进厚厚云层的被窝里,给大地抛洒下了一件银色的单衣。
在茫茫人海之中,每一天都会遇见不同的人。擦身而过者多是过客,但是也总会有一两个人被回眸,在时光的步履匆匆中,彼此之间舍得互相停留几秒,说不定就开启了两个人的另一段不寻常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