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不知距离夏侯山庄不远的山谷,古人圣贤为何要取命为“路遥谷”,对于夏侯素菲而言,第一次到路遥谷,是跟随哥哥送别父母双亲到颍昌办事,当日并非盛夏炎炎的酷暑时分,而是春暖花开的乍暖还寒之时。“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正值束发之年的她,面对亲人的离别不舍,在恼人的春色中,触景生情,直抒胸臆,横抱琵琶繁弦急管,弹奏出李煜的《清平乐·别来春半》,音律婉转如珠,任由指间错落滑坠至玉盘,清脆如小溪叮当,舒缓如绵绵细雨,急切如雨打芭蕉,说不尽的缠绵悱恻,毫无遮拦地道出了郁抑于心的离愁别恨。开篇即一个“别”字,是起意,也是点题,单刀直入,感情如洪水注池、不泄不行罢。
对于离别之苦和亲情,从小多愁善感的她,更加地敏锐和珍惜,路遥人去马嘶沉,无论是青帘斜挂新柳万枝金的阳春,或是清风无力屠得热的盛夏,或是西风愁起绿波间的金秋,还是夜雪初积红萼无言的初冬,她都难忍愁离,叹寄路遥,辜负枕前云雨,尊前花月。如果明知家人有难,更是别有忧愁暗恨生,恨不得即刻飞身到夏侯山庄。
幽幽山谷,马蹄声碎,渐行渐远。黑衣女子的眼角斜斜扫过,注视到夏侯素菲在沉思片刻之后,眸中闪过一束滑溢流光,似乎怀揣了几分心事,她蓄着笑容道:“看来,回忆是有效果了!”
夏侯素菲并没有直接回应,而是目光清和,也凝神注视着她,心中如同小鼓咚咚盘思着:虽然不清楚她的来历,但是若要对付带着毡笠的男人和一干黑衣劲装骑士,是非要任用她这般身手的绝顶高手不可。既然她已经否认了与此刻风尘仆仆地赶赴夏侯山庄的‘七人众’是同伙,那么就有机会被夏侯山庄所用。”
暗自拿下主意之后,夏侯素菲心智清明如水,深深吸一口气,安抚自己略显心慌撩乱的的心。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争取把黑衣女子变成夏侯山庄的自己人,并为已所用。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如今,她对自己的情况了如指掌,而自己却她的情况却一无所知,这又该如何把控胜算,赢取先机呢?一时间,夏侯素菲犯了难,但是时间刻不容缓,没有多余的闲情拿来犹豫和顾虑,于是,夏侯素菲便开门开门见山地道:“你既然是为了所谓的夏侯山庄的心法秘籍而来,现在还没有达到目的,又不是与此时正策马扬鞭上门挑衅山庄的人马是一丘之貉,不如我们来个两全其美、各得所需的交易。”
黑衣女子聆听片刻,惘然一笑,声音如同破云的黄鹂,婉转道:“果然是商贾之家出身的大小姐,三句话不离本行,谈论起生意来,头头是道。”说罢,她眉眼一转,目光上下打量了夏侯素菲一眼,喃喃道:“是一个什么样的交易?不防说来听听。”
夏侯素菲见她有了一分兴趣,目中掠过一丝清凉的喜悦,应声道:“夏侯山庄想临时聘请姑娘您为山庄的第一首护,加入今天迎庆大喜之日的戒备任务中,守护山庄的安危。作为回赠,夏侯山庄不仅会奉上千两银子作为辛苦的酬劳,还会同意姑娘对山庄上上下下的七十二间房屋进行仔细搜查,并容许带走任何一件您认为价值不菲的东西,自然包括什么心法秘籍之类的物品。”
黑衣女子闻言神色一黯,续而清眸扬起,竟然“咯咯咯”地笑出声来,笑声仿佛穿云裂石,立刻得到了山鸣谷应的回声,悠扬传荡在石壁道:“出身商贾名门,果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此举一方面收买了人心,找到了称心如意的人心甘情愿地为之卖命,帮助夏侯山庄渡过此劫;另一方面也断绝了窥探夏侯山庄心法秘籍之人的念想,还堵住了悠悠众口,真是一举多得!”
夏侯素菲微微颔首,温婉微笑道:“做生意原本就是追求双方各得所需的事情,讲究互惠互利,和气生财。”说着,她的眼中微蓄了一点泪光,俯身盈盈道:“今日,我深知夏侯山庄不仅是大喜之日,更可能是大悲之时。为了避免无妄之灾,只能联动一切可以联动的力量,尽可能地开出让对方满意的高价,这是万全之策。眼下,姑娘对夏侯山庄来说,非敌即是为友,素菲自然想到要竭尽全力,拉拢像姑娘这样的能人志士,才能保全夏侯山庄百年的基业,对得起祖宗上下。”
听闻后,黑衣女子唇角轻柔扬起,眉心微动,笑容一凝,矍然变色道:“可惜,你虽然依着口诀拨动算珠,还是打错了算盘。”言语中,含着隐晦之词。
夏侯素菲见她话中有话,身子微微一震,连忙上前悚然问道:“究竟是那一颗算珠拨错了位置,还请姑娘明示。”
黑衣女子的眸中精光一闪,鼻中轻轻一哼,随手弹一弹衣袖道:“我虽然说过我和他们不是同党,但是并没有说过我们不是一路人。”
“同党和一路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界限区别吗?”夏侯素菲不解,满腹疑惑地问道。
黑衣女子略作迟疑,望着妆容有些凌乱的夏侯素菲,如樱红唇抿起一抹妖娆的笑意,冷不丁地用手揭下了戴在脸上的面罩,瞬间,盈然伫立的身姿,宛如一道灼灼阳光横绝山谷,螓首蛾眉,齿如瓠犀,肌映晨霞,在炫目光晕里似一朵冰心玉骨的幽兰美冠群芳。果然,她的姿色惊为天人,是一个万里挑一的美人胚子,且在眸光流转中,还弥漫着一抹异域风情的妩媚。对此,夏侯素菲虽然原本心中有谱,但是在见她容颜的一瞬间,神情还是微微愣住,夏日春色浓,让人沉浸其中。
黑衣女子凛然一笑,眉目间迤逦光耀,声音清澈如同冰下泉水,淡淡地道:“‘不是同党’‘的意思是:我并非要伙同他们,采取杀戮的手段,上门挑衅夏侯山庄,闹个鸡犬不宁;而‘并没有说不是同一路人’的意思是:我们就是一路人,只是他们喜欢用蛮力征服,而我喜采取温柔一点的方式,特别是还在没有弄清楚具体目标的时候。”
夏侯素菲听得眉心皱起来,蹙了蹙眉,眼神一跳道:“如果是要采取温柔的方式,我提出的夏侯山庄上上下下的地方任你掘地三尺进行搜索,岂不是最为温柔,彰显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气场,为什么你不做考虑呢?”
黑衣女子双眼幽深宛如一潭秋水,嘴角上扬,笑意更浓道:“买卖成交是附带条件的,你想要我保全夏侯山庄,就必然免不了要与他们针锋相对,我不想自己做刀杀人,更不愿意做别人的刀,去替别人杀人,更何况杀得还是自己人。”她的笑声朗朗,语气轻柔,却暗含凛冽的杀机,如同骄阳似火热煞人,万木如焚草欲燃。
夏侯素菲心中遽然一紧,思忖片刻,不甘心地道:“你们是朝廷中人,还是江湖人士?如果是朝廷中人,即使不念及夏侯山庄多年来为朝廷殚精竭虑的忠心,也应顾及德礼乃政教之本不该滥开杀戒;如果是江湖人士,更应该讲究江湖道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黑衣女子睨她一眼,渐渐收敛笑容,神色清冷道:“如若想杀人,还需要什么理由么?真是妇人之仁。”说着,她眉目濯濯,转身望向远方摇曳起伏的袅袅炊烟,苍树翠竹点缀其间,层层烟岚飘飘忽忽,气定神闲地言道:“如果不出意外,此时夏侯山庄已经一片狼藉了!待到日薄西山,就剩下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了。”
西晋李密《陈情表》中脍炙人口的名篇佳句被她套用从嘴角吐出,字字如珠玑,犹如畅饮甘甜清泉,酣畅淋漓。黑衣女子从怀中掏出手绢,轻轻抚摸剑身,在山谷出落前天边顿时燃起一大片似火的红霞,霞光抚摸剑刃,发出嗡嗡龙吟。她一边擦拭剑身,一边自言自语地道:“你们汉人都极力推崇‘一臣不侍二主,一女不侍二夫’的说法,可是蜀国旧臣李密在亡国之后,接受昔日敌人的邀请出仕做官,并像侍奉旧主那般尽心尽力,全力以赴,依旧被世人所传颂千古,名扬于天下。可见朝廷推崇所谓的德礼忠义都是虚伪至极的幌子,还有人这么执着相信,真是愚蠢至极!”
夏侯素菲见她脸色生硬如铁,似乎对朝廷政教心有不满,便不敢再多言语,怕另生枝节,只盼寻得良策,能够让黑衣女子回心转意,协助夏侯山庄逃过此劫。
黑衣女子的眸光一扫,如一池春水荡漾,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持剑回鞘,伸了个懒腰,随手拢起鬓边如同行云流水般散乱的发丝,绑了个利落的高马尾,容色如纸,娇嗔地道:“我奉劝你,不要再枉费心思,琢磨该如何说服我相助夏侯山庄一臂之力了,无论你开什么样的条件,我都不会接手这笔买卖的—不过,我倒可以给你协商另外一笔买卖。”
“什么买卖?”夏侯素菲见她神色诡秘,心下狐疑不定,心中纵然不甘,也无可奈何地问道。
黑衣女子眼色微微一滞,嘴角蕴一抹淡淡的笑意道:“他日如果祥瑞之物出现,你要把它交给我,我会竭尽全力保护它。作为回馈的条件,我也会亲手交给你一样信物,这件信物与你夏侯山庄的命脉有着莫大关联。”
夏侯素菲的眼神有着少许游离,她对占卜星相之说原本不置可否,听闻黑衣女子说的玄之又玄,自己最多也是对天生异象的征兆将信将疑。她疑迟片刻,垂着手站在风里,仰头看着天,唏嘘道:“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毕竟你的心眼不坏,我想不至于害我和夏侯山庄。”背后又过了一个艳阳天,夕阳开始西下,阳光慢慢从绚丽化为淡然,由七彩渐渐归于苍茫,余晖烁烁洒向旷野,洒向江河,洒向她盈盈有泪的眸光里。
黑衣女子闻此言,懒懒抬眼,恩了一声,又见她闷闷不乐,眼角颇有不忍之态,稍作犹豫,还是对夏侯素菲赧然一笑,薄唇冷硬勾起,一字一句地道:“既然大祭司占卜天降祥瑞于夏侯山庄,那么夏侯山庄就应该鸿福高照,今日即便有难找上门,也自然会逢凶化吉。所以,你无需担忧结果,因为必然安然无恙。”她的声音铿锵,穿过空谷传音的呜呜风声,难得语气中多了一抹女儿家的温婉神色。
夏侯素菲颇有触动,眼光不自觉倏地一亮,原本无精打采的黑眸瞬间积攒了几束静谧细碎的霞光,如同暗夜里璀璨星光,她想要问些什么,却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只是脸上露出了一丝红润的企盼之色,带着感激,微微颔首,微笑地点了点头。浅浅的笑容如同粉嫩的杏花骨儿,含苞待放,却令人神清气爽。
黑衣女子挥一挥手,眼眸划过一丝清冷,眉毛一扬道:“夕阳西下了,既然深情留不住,就送你回山庄吧,免得你用脚走路,回去晚了,就该赶着替夏侯山庄收尸了!”
夏侯素菲知道她色厉内荏,也不计较,点了点头,声音柔细,似乎能掐出水来道:“那有劳姑娘赶路了!”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霞光如同轻纱覆盖在身上,带来洋洋暖意却让人不觉得闷热。黑衣女子携夏侯素菲提足抬腿,身形一闪一晃,已在数丈之外。又是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夏侯素菲便重新回到了夏侯山庄,只是身处后院门口一个不起眼的偏僻角落里,待她回过头的时候,黑衣女子早已转身,遥远望着,只留下一个冰冷的背脊,没有再回头。
夏侯素菲不知道山庄上下具体的情况如何,心急如焚,来不及回闺房更换衣物,便也心急火燎地向前院奔去,只见石狮踞守的朱漆大门之外,人头攒动,拥挤不堪,仿佛一群密密麻麻的蚂蚁围着,时不时地有呐喊声和惊呼声传来。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直觉告诉自己,情况不像大喜之日该有的顺利,但也不似预计之中的糟糕。她努力地挤进人群之中,由于自己蓬头垢面神色憔悴,又由于人群过于专注精彩打斗,一时间并没有旁人认出她来。夏侯素菲也无暇顾及太多,她见凭借自己娇弱的身子骨,很难穿过汹涌的人群,便心生一计,从怀中取出一把碎银,向天空往后一抛,并大叫一声道:“老天爷贺喜,下发财雨哟。”周围人群听闻后,便顾不上看热闹,纷纷朝后挪动步伐,低下头躬身拾捡钱财,前面的人听闻后面的人捡到意外之财的惊喜之声,也兴奋不已,连忙争着抢着后退或绕行要分一杯发财雨的羹,人群的端头在刹那之间留空出一条道儿,夏侯素菲立马抓住时机,见缝插针似的一溜烟儿,跑到了围观人群的最前面位置,恰巧遇见了萧正羽举剑破解北斗七星绝杀阵被困的情形。
于千万繁华之中,所有遇见都有因果。只是最完美的故事是:喜欢和适合能够撞个满怀。遇见是两个人的事,离开却是一个人的决定;遇见是一个开始,离开却是为了开始下一个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