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天下的皎皎月光明朗而柔和,仿佛也能照进人心。
然而方墨情不免苦笑一声,想着天下人的心思若都能净若这月光,都能清澈如水,何愁邪魔不破?何患家国不安康?
三国鼎立,儒教治世,修行界克己,这便是如今天下的局面,然而可笑的是,并不是这江湖和朝堂上的人维持局面,而是邪魔对于这个世界危险程度才让一些人有所收敛,且也不是完全放下了那些龌龊思想。
有些人一开始就不是抱着天下太平的念头,然后现在却被迫攘外必先安内了。何其可悲。
就比如方墨情从太上无垠宗出走一事,便可牵扯到许许多多明争暗斗了。太上无垠宗在大煌王朝境内,门下女弟子当然也都是大煌王朝人,太上之道虽然清修,却不讲究脱离凡俗,相反对于凡俗的关系更要顺其自然。
所以说太上无垠宗跟大煌王朝有紧密的联系确实不假。而不巧的是,近几年,那座大煌王朝的皇帝,一代雄主,竟是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
然而更加可怕的事情是,那位皇帝的膝下.......只有一位豆蔻年华的公主而已,没有皇子,而后又有一位亲王虎视眈眈,册封了大煌南方的大部分领土,可以说得上是内乱迫在眉睫了。
朝中能说得上话的官员,甚至修行界的宗门,都开始考虑自己的站队问题了。
于是太上无垠宗考量了一番,也打算站队了,而且一出手就是屠龙的杀招之棋。她们提出让那位公主当现任圣女方墨情的亲传弟子,并直接提拔方墨情为现任宗主,那么那位公主便是太上无垠宗钦定的下任圣女。
然后,她甚至还可以跟大周朝的那位天后一样,当一当绝代女帝,当一当这千百年来的第二位女皇帝。
但方墨情可是知道这背后的代价是什么,一位十六岁的普通少女,当上圣女,当上皇帝,那么她便要手持足以让天下人噤若寒蝉的剑才行,而获得力量的代价.......
过于悲哀。
太上无垠功可以说是童子功,从小便打磨基础培养道心,才能相得益彰的修行,而一位早已经历过大部分世事的少女想要有所造诣,就必须得......斩尽凡尘或是看破沧桑。
也许可以有数位境修士缔造灵识幻境,也许有数不清的天才地宝供她享用,但然后呢?一个本来该在闺阁中盼望早春的女孩便要经受无法想象的精神磨砺,身体痛苦的磨砺,然后又变成冰冷的摆设,放在大煌的权力争斗的期盼中当一颗有威慑力的棋子?
最主要的是,如果计划施行,那么那位公主就是方墨情的徒弟了,方墨情却有很大可能不会教授她,不能传道授业解惑,不能陪在她身边,而是看着自己的徒弟被大势摆布成冰冷的人偶?
所以方墨情不答应。
就如同她随便收了一位已经有老秀才当师傅的儒门少年当亲传弟子一般,她同意的事情,无人可以阻拦,她不同意的事情,本该是管教那苍天郝颜震怒,五雷焚天,便也不改。
但现在似乎不是答应不答应的问题了。
圣人陨落,邪魔必有动静,牵一发而动全身,到时候大煌境内会如何还无法考量,如果发生大规模的战乱,生灵涂炭......
而如果方墨情原本可以避免这些,她又会怎样?这便是最桎梏她道心的地方——只有天道才能压住她,天道便也是这人间的疾苦。
烦!
想着想着,她便是又饮了一口桃花酒,没成想一坛酒已空,一斤豪气已然下肚。
就这么没啦?
她打了个酒嗝,忽然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人独处,红霞当即染上脸颊,小心翼翼的看向一旁。
任语已经迷迷糊糊的斜躺在树干上了,嘴里还在啊吧啊吧的说着梦话。
“小徒弟?”
“.......”
“任语!”
“接着奏乐...接着舞!”小徒弟含糊不清的说道,又没了声响。
方墨情有些好笑的拎过他的那坛酒,发现一斤未过半。还说什么自己酒量好,将来能把诗仙灌醉。
哼,连自己师傅的这点三脚猫酒量都喝不过。
“小徒弟呀,师傅收了你,才感觉到当师傅真难。”她玉手托腮,嘴角泛起欢快的弧度,眉眼温顺而美艳。月光照在白皙的脸颊上,清楚的看出泛着淡淡的红晕。
“所以师傅不愿意收那个小家伙当徒弟,不说别的,师傅自己心里都过不去,师徒师徒,师在前徒在后,我这个当师傅的不能保护她也不能让她开心,那我这个师傅有什么用的?”
“我方墨情的徒弟,绝对不允许...”她再次挥了挥小粉拳,忽然发现,自己确实也有三分醉意。
忽然间,一声清鸣响彻在山谷中。
方墨情没控制住脸色,愕然的抬头望向空中。
凤鸽不该回来的这么快。能这么快从凤鸣山到太上无垠宗,还是来回,应该是有人带着它一起,乘了鹏船又御剑飞行。
“乖徒儿,师傅想死你了!”
那抹剑光眨眼间已至身前,风姿绰约的美妇人从飞剑上翩然跳下,落在桃树的粗大树干上,一把抱住了比自己低了一点的方墨情,然后揉着她的小脑袋往自己伟岸的胸怀上按。
“呜呜呜——%¥#……%喘不过气了师傅!”
卫念蓉亲昵了好一会才把徒弟从魔爪中放开,上下打量了一翻,不禁心疼的说道:“看把孩子苦的,没长高也没长肉,哎,怎么就不听为师的话?”
???
不长高也就算了!
方墨情面色僵硬的低头看了一眼,确定自己看不到自己的双脚,这怎么就叫不长肉呢?
“师傅你不要把自己的天赋禀异强加到别人身上好么?”
“什么天赋?”
“你走开我不想说。”
卫念蓉无奈的耸肩,顿时山海呼啸,看的方墨情又是一阵自我怀疑,不过想到了某位疯疯癫癫的师姐,她的心里忽然又平衡了。
应该跟正常水平对比嘛!
卫念蓉左右看,一下子看到了那个睡得还算安省的少年,不禁好奇心大起,走过去微微附身观察了一番。
“不错,眉宇有神,鼻梁高挺,庭前饱满,一看就是好孩子。”她美艳的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
“就是看把孩子给饿的...”
“您不要把自己的徒弟描述成一个不负责的师傅好么?”方墨情顿时不满,鼓起腮帮子嚷嚷道:“想想您当初怎么做的!徒弟现在想起来就一个惨字!痛定思痛这才没有像师傅你当初一样不负责!”
“师傅生气了!”卫念蓉一听,冷哼一声说道。
“......我错了。”方墨情蔫了下来,想着明明就是师傅那时候毛手毛脚的连孩子都不会带,偏偏现在还不认错,一被说就冷着脸.......
等等,为什么这么熟悉?
方大仙子左右也想不到熟悉感从哪里来,只能作罢。
于是这株桃树见证了天地间最有意思的画面,不靠谱却又一脉相承的师徒三代,站在树干上说尽了江湖,惹得片片桃花落下,当然,某位男徒弟仍然是醉醺醺的状态。
然而叙旧也没有持续多长时间,随着午夜时分的一声别枝惊鹊,分别一年的师徒的悄悄话其实也谈尽了。
那剩下的.......自然便是天下事了。
“化道的不是你师祖,她虽然也受了伤,告诉我无需担心。”卫念蓉面色凝重的说道:“天下共有五位剑仙,剑开五岳,然而今天,北岳的巅峰横腰折断,山石滚滚,烟尘遮天蔽日,天地悲鸣。”
“北岳...问剑山的那位剑仙死了?”方墨情瞪大了美眸:“这......这怎么可能?!”
天下剑仙共五位,第一剑仙坐镇中岳,退隐江湖当了铁匠,传说中要追逐剑道第十境,排第二的剑仙便是那位世人熟知的诗仙,而第三位便是那问剑山的山主了。
那位山主虽然年事已高,却是成名最久的剑仙,传说天下剑道万变不离其手中三尺长剑,怎么会说陨落就陨落了呢?
而且师祖竟然也受伤了?
“是大煌北漠正中心的那座渊界出了问题。”卫念蓉说:“魔主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横渡虚空,带着一众强者奇袭了那座渊界。”
“要不是诗仙隔着万里递出一剑,骑着青牛的道士现身用自己的九鼎镇压,先圣更是在书山写了四个本命字,如此众多手段齐下才逼退了邪魔,恐怕大煌的半个疆域都会在瞬间化为魔土。”
方墨情的心头一阵震动,师尊描述的那场大战言语不多,然而到场的强者都是当世极致了,更有圣人陨落。
而偏偏那问剑山也在大煌境内,甚至于大煌的皇帝的左膀右臂就是问剑山的人!
这......
“所以师尊你才来找我是吗?”方墨情面色复杂。
“大道将乱。”这一次卫念蓉没有用任何理由,没有多说任何一句话,她只是语气平静,面色平静的说了四个字。
大道将乱。
大道便是这天地,便是这人间,便是这自然和万物。
当前邪魔入侵,问剑山可能无法保全皇室,所以大煌将乱。
卫念蓉教了方墨情二十年,她很清楚自己的徒弟是什么样的人。
所以迫不得已,即使是徒弟不愿意的事情,她这个师傅这次也说什么都要让徒弟答应了。
第一次开口是为了大道,如果方墨情还不答应。
下一次,她就要以师傅的名义来要求或者是命令了。以前她可以纵容,但这次绝对不行。
方墨情沉默了。
于是她也看向自己的徒弟。
“几个时辰前,我这小徒弟还说,他怕自己一转身,我就走了。”
“你已陪他度过了几十个月升日暮了。”卫念蓉说:“你担心的事情他肯定看得出来。”
方墨情点了点头。
她忽然扭头,看着任语,俏生生的说道:“任语,师傅要走了,装睡就不用了吧?”
月色静悄悄。无人应答。
“真醉了啊。”她无奈的说道:“四两花酒就醉了。”
“说的跟你酒量很好似的。”卫念蓉轻笑道:“你也就半斤两。”
“有这么挖苦徒弟的么?”
“比某个趁徒弟睡着还挖苦他的人要温和的多。”
“不彩。”方墨情撅嘴。
于是又是短暂的沉默。
“陪他看了漫山桃花,陪他过了月升日暮,再陪他过最后一个日出,不过分吧?”方墨情轻声道:“师傅?”
“你是他的师傅,你做主。”卫念蓉叹气:“但以后都是他自己该走的路,该问的道,师傅一直陪在旁边总归不好。”
“两个月也叫一直?”方墨情看向自家师傅,毫无淑女风度的虚了个眼:“好歹是你徒孙,亲一点,别感觉像是个来考核的外门弟子一样......”
卫念蓉轻哼一声:“你徒弟之前跟的可是个老秀才,儒门道义治身最有效果,他当然深明大义看得懂世事,不像你,当初十六岁了还娇蛮的很,要跟师傅挤在一张床上睡——”
“!”方墨情的俏脸气的羞红,干脆坐在原地打坐,对于周围充耳不闻。
卫念蓉呵呵一笑,御剑到了竹楼中歇着,一身粉色的衣袍随风飘舞。
她忽然看到了那副毛笔和砚台。
隐约间。
像是看到了一座书山,浩瀚的高耸再面前,难以窥得全貌。
老秀才...?
........
天空的尽头泛起了鱼肚白,橘红色的太阳渐渐东升,夜幕早已褪去。
卫念蓉压下心头的震惊,出现在了方墨情身边。
任语还没醒。
“最后一面倒不如不见。”卫念蓉说:“你徒弟有没有给你说过他那个儒家的老秀才师傅的事情?”
“说过。老秀才让他在村子里等一个月,如果没有回来,便让他进京去找。”方墨情说:“只不过我都已经带他离开了,那秀才即便寻不到他,也会在京城里等他上门。”
“那便好办。”卫念蓉欲言又止,把自己对于所谓的老秀才的身份的猜测压在心底,笑着说道:“你师姐过阵子便会去大周京城给天后祝寿,你不放心便到时候让她招抚你小徒弟一二。”
“那我留一道剑意在我送给他的木剑上,到时候让师姐寻了去。”
“也可,刚好防身。”
方墨情便轻手轻脚的取来任语的桃木剑,刻上了一道剑意。
想了想,又刻两道。
“?”卫念蓉捏住了方墨情衣裙的后衣领,没好气的说道:“你剑道也是七境,这次本来就打算让你与道法一同破入境的,别折损剑意了!”
“这不是不放心么......我徒弟这么笨手笨脚,万一让人欺负了我不在旁边......”
“一道七境的剑意斩出,便是四境都要灰飞烟灭,五境六境才能勉强逃生,你还想多放心?!”
“要不再留两道?”
卫念蓉不说话,直接拎着她的后衣领,御剑而起。
方墨情像只猫一样在高空向下大喊:“小徒弟!记得用心修炼!”
还要想师傅啊。
到最后,她忽然感到有件事很是遗憾。那便是自己的须弥物中,酒怎么就那么少?
只有一斤。
不过也好,一斤酒送行,师徒间的思量,便也不轻不重。
一斤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