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表面上斯文瘦弱,人又安静如其名的白亚寕,却有种图书馆员坚毅不拔的性格。
以往在校园各处催讨还书时,是天地不怕,同学间常开玩笑的流传着,
“无常三更要索书,谁敢留书到五更。“这句话。
”当然这是改编自谚语,“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无论是教授,学霸,学渣,白亚寕催讨借书从无惧色。
有时候她甚至在深夜,会自己一个人到无人练琴的琴房搜索某本遗失的琴谱。
关于学校的琴房有许多灵异的传说,白亚寕都嗤之以鼻,因为对她来说,让流落外面的书籍回归架上的欲望,远大过自己对这些无稽之谈的恐惧。
不过这回,不是在她所熟悉的环境中出岔子,而是在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出错。
面对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的学业,说什么她都得回家!
她想起来美术馆后面的小仓库,用来堆放工具的地方,有一台破旧的脚踏车。
”脚踏车上有反光片,如果公路上有车子经过,应该可以看到我吧?“她想,只要骑到中途的一个加油站,她就能打电话跟山姆求救,也许晚些他们就能有时间抽空来接自己。
”对,加油站有电话!“她心里燃起了一线希望。
这个计画感觉比方才步行三小时到家的念头,似乎要聪明一些。
可是,她脑中又闪过一部曾经看过的恐怖电影...”海岸杀人魔”,主角在海岸边露营,让一个疯子给绑架到车中带走,后来经过无数的折磨,正要逃出的一刻,她发现了绑架她来的人,在屋子后方另外藏了十多具尸体。
想到这儿,白亚寕寒毛都竖直了。
“那是电影!那只是电影!”她安慰自己。
当然,她隐约记得电影开演前的字幕,“根据真实故事改编”。
这么一想,白亚寕的腿脚有些发软。
“不行,我得回去!这么乡下的地方,应该不会有杀人魔。”白亚寕决定这样坚信,不然她可能整夜都无法决定到底要不要出发。
她顺手从工具间带了把铁锤,”这把挺重的,如果全力集中敲杀人魔的头,应该可以敲昏,但万一歹徒很高...”
为了以防万一,她又拿了把锯子端详半天,决定放下,因为锯子感觉是毁尸灭迹时才用得上。
正在储藏间挑东西的时候,外面忽然有声响,好像是树丛中有脚步声。
她的心跳剧烈加速,害怕的朝窗外探了头,...是两只鹿。
“我得快走,再这样下去没被车撞死也自己先给自己吓死了!”
白亚寕推着那台锈蚀的单车,没有打气的轮子十分扁塌,她找到了充气瓶,还先灌了些气,这下才能真正的出发。
晚上的海岸不比白天,该进港湾的浓雾都已经飘了进来。冷风飕飕,和下午那种天高气爽的天气,完全是两回事。
一轮模糊的月光,像是从长纤维棉纸的后方透过来,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不见。白亚寕恨不得把羽绒衣的拉链拉到头上,可惜整张脸都暴露在寒风中,微小的雨滴开始从空中飘落,她不知道毛毛细雨是不是悄悄结成了霜,很快的,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鼻子,暴露在袖子外的双手也失去了知觉。
原本,她还开心地哼着德布西钢琴曲“月光”,没多久,心中想的已经是贝多芬的第五号命运交响曲。
她逃命似的飞快地踩着脚踏车,呼出的空气都成了白雾抛在脑后。
一抹细长单薄的阴影,就在海岸线的高速公路上急速地奔驰,一路上都还没有车子经过,白亚寕心存感激,起码还没车祸。
自己穿得这样漆黑,只靠一块小小的反光板在脚踏车后头,在薄雾细雨中,若真有车疾驶而来,她是怎么也躲不过被碾的命运。
一滴眼泪从她右眼滴了下来,这不是什么恐惧或是自怜的眼泪,而是眼睛在冷风刺激下淌下的热泪。
都不知道骑了多久,她终于见到了那个加油站,白亚寕松了口气,她把脚踏车煞住了,往那个原本该亮着森冷白光的加油站走去。
未料,加油站早就关门,连阴森的白色日光灯都没有。
平日聚集在日光灯下的飞蛾虫子,今天全都消声匿迹,像是从不存在是的。
白亚寕的心又沉了下去。
“公用电话!”是的,这年头,世界上要找到电话亭都有些难了,幸好加油站便利商店的外面,还有一具电话。
月亮的微光,让白亚寕还看得到那具电话,她深深了吸了好几口,不只是一口气,想要走近那具电话,那具在黑暗中的电话。
那具在加油站厕所旁边的电话。
几部低成本的恐怖片,又在她脑中来回的放映,还有什么比管理不佳的加油站更可怕的地方?万一厕所藏着人呢?
万一,谁把什么给杀了放在厕所里呢?
万一,自己专心讲电话的时候,说话的声音太大,引起了躲在黑暗中的杀人魔的注意,一下子从背后把自己拖入树丛呢?
她现在非常后悔,自己为何要看那么多低成本的恐怖片?
这个加油站,如此偏远,除了火鸡和鹿,还有谁会大老远的到这边埋伏呢?
白亚寕脑中这些理性的思绪,并没有战胜心里的恐惧。
她对着远处的电话发怔好一阵子...就是迟迟不敢过去。
一阵比较强烈的风刮着稍大的雨点,白亚寕意识到自己的体温很低。加上今天只有吃一份不是特别营养的花生酱三明治,可能热量已经在方才骑单车时已经燃烧殆尽。
体脂肪所剩无几的她,忽觉有些头晕。
“不能这么窝囊,不过就是个电话!”因为寒冷已经微颤的身子,战胜了恐惧,走到了电话的面前。
她从背包中摸出了几个二十五分钱,这儿的公用电话,得放一块五才能通,她算着手上铜币,刚刚好六个。
她可以说上三分钟的话。
终于,她用不太灵活的手指拨了酒吧的号码。
今天是星期日,酒吧反常的客人很多,白亚寕今晚本该去帮忙,但迟迟未出现,山姆想她可能在忙期考吧,就没有特别在意。
电话响了。
莎莉一样在厨房忙着,山姆和几个退休老兵话家常,老男人们提到往事,比女人还碟碟不休。虽然酒吧的音乐声不是震天响,却也敌不过山姆听力的退化。
一个坐在吧台边的客人,见到这电话就在他眼前响个不停,也不见来电者放弃,便有些烦躁起来。他起了身,一只手越过吧台,接起电话,是电脑的声音。
“您好,这通来电只有三分钟的时间,三分钟后请另投币二十五分钱。”
男人仔细的听着这个电话,另一头,是一个女人微弱的声音,颤抖着说,“喂?山姆吗?”
男人没有回应,因为声音太小,电话那头又说,“山姆吗?”
风呼呼的响着,吹散了后续的话语。
男客人喊着山姆的名字,山姆摆摆手,表示他不接电话。
酒吧不做外卖生意,电话多半是给客人用,或者,根本就是个摆设。尤其现在人手一支手机,打到店里来的电话很多时候是些醉鬼,推销员,不然就是警察。
山姆今晚心情正好,正吹着牛,对这通莫名的电话懒得理会。
男人看山姆正跟一堆人说话,就回了一句,
“他很忙,你有什么事我跟他说。”
“我...我是”白“,我错过了公车,现在正在加油站,太黑了,我快没力气,脚踏车骑不回家...”剩下的,那男人只听到呼呼的风声。
“喂?你在哪儿?”那男人大声叫唤。
“三分钟已经到了,请投币。”电脑系统无情的切断了通话。
“山姆!是”白“!这附近的加油站,有公用电话的有几个?”男人问。
山姆大惊,撂下那几个酒客,赶紧到这个男客眼前,
“她没事吧?”山姆问。
“她错过公车,一个人在加油站。”男子说。
电话这头的白亚寕,背脊发凉。她的口袋和背包里,再也没有什么铜币。
她忽然理解了童话故事中“卖火柴的小女孩”,用完第三根火柴的心情。
树上的猫头鹰呼噜呼噜地叫了几声,周围除了加油站这个建物,就是黑漆漆的树影。空气中除了低嚎的风声,和冰冷刺骨的小雨,就再没有什么别的了。
她剩余的最后一丝理性正思索着,
“也许厕所,厕所比较暖,可以暂时避避。”
她大着胆子,迈着迟疑的步伐想扭开厕所的门。
这时才发现,厕所上了锁...。
“也好,至少也没什么尸体可被藏在里面。”白亚寕更像是松了口气。
她走到了加油棚的下面,想借着那边避避雨,可惜凄风中的苦雨,是斜着落下的,白亚寕已经浑身湿透。
她找了块比较干的地坐下,缩成了一团。
忽然,她好想念父亲,好想念刚刚才探望她不久的陈冠纶。至于这些年常常在生命中缺席的江远青,是脑海中最后一张出现的面孔。
压抑了六个月,日日故作坚强积累的眼泪,终于决提。
她的理性知道现在哭是浪费体力,自己正在失温中,可是眼泪就是无法停止。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趟留学到底值不值,吃不好,穿不暖是自己很熟悉的状态,但这发生在人生地不熟的异国,程度就差了很多。
仗着身体底子不差,意志坚强,她以为自己能很快撑得过两年,都不会留下半滴眼泪,决不跟命运低头,可是今晚,她有些害怕了。
飘萍的基底终究是弱质的,只要一阵风刮得大了些,一个浪头拍了过来,都不知道要翻多少跟斗,才能稍稍的稳住。
终于,她的视线开始有点模糊,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好像有车灯明灭,渐渐的那车灯靠近了,像演唱会舞台上的大型聚光灯,白亚寕的双眼让强光刺得张不开,一个高大的剪影从舞台侧面出场,朝着自己走来。
因为只有一道剪影,她看不见前方来人的脸,下意识的抓紧了背包里的榔头...,强撑着站起了身,还没来得及拿出榔头,眼前一阵明亮的金星萦绕飞舞不停。
脚步不稳之间,一张诺大的毛巾就飞到了她的头上。
另一张更大的毛毯,已经紧紧的包裹了她。
她隐约记得,自己像是木乃伊一样,给人抬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