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亚寕从阿灵顿乡村俱乐部经理口中,得到他们常常配合的花艺设计厂商电话。
当然,那个经理原本懒得理她,直到她搬出了瑟西米尔的名头,那经理像是立刻变了个人似的,恭恭敬敬的去找了名片,有耐性地念给了她听。
“那就谢谢你了,我会跟瑟西说您帮了多大的忙,她一定会很开心的。”白亚寕哄着电话那头的人。连她自己都很惊讶,明明以往不善言辞,怎么现在这么会说这种商业客套话了?人在异地时,让环境逼到一个极限,可发挥的潜能几乎是无限的。
“能为米尔女士服务,是我的荣幸,以后还有什么需要,直接找我便可。”那经理唯唯诺诺的陈述着。
“那谢谢了,真的很谢谢你的时间。再会。”
挂完电话,白亚寕原本的笑脸,顿时敛了去。
她轻叹了一声,“我什么时候从一个只会用画笔的人,变成了一个会打官腔的人呢?”
她对桌上一面小镜子,摆了方才讲电话的那种虚伪的笑脸,才僵了一会儿,她就撑不住了。
“我到底是谁啊?我还认识自己吗?”
“我这样真的有一天能成为瑟西那样的狠角色吗?”白亚寕眉头微拧。
可惜,现在不是白亚寕能长吁短叹的关头,她得跟花店联络,联络完了还要去试菜。
幸好乐队那边已经有路易帮她联络,总算少操了一个心。
花艺店的电话响了很久,一直都没有人接,她又赶紧寄了封电邮。
这小镇偏僻,镇里那家一个老婆婆经营的小花店,完全没有办法接这么大的案子,这家大的花艺店离小镇车程有一小时,白亚寕心里犯嘀咕。
“连电话都不接,这该怎么办?“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她也无法再按耐心中的焦躁,今天还要去美术馆跟珍看环境,试菜。
白亚寕跟山姆和莎莉交代自己去美术馆值班去,就出了门。
今天的公车特别的空,只有司机跟她,还有一个老妇和一个孩子。
她看着窗外的平静的海岸线,虽然该是雨雾蒙蒙的季节,但今天却有些暖暖的,一片湛蓝的海水,在黑乎乎的岩石上拍打出各形各色的浪花。
浪推高的时候,透着光的蓝又成了带点绿的颜色,把光的暖意从后方透了过来。
”上次画了海!好难,应该多练习海景的。“虽然有上次的经验,但白亚寕仍对描绘出海浪多变的样貌不熟。
澎湃的巨浪,让岩石给击碎的白花,随意的变换,让人捉模不透。
”跟那个家伙一样!“霍天宇的脸忽然闪过了白亚寕脑海。接着,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日在榭寄生下,他的唇迅速擦过了自己脸庞的那一点点温热,还有他生病时的那些接触。
也不知为什么,耶诞节前夕,在医院霍天宇在医院看着一份文件的片段回忆,忽然进入了白亚寕的脑海?这事过去了很久,怎么会在这时候突然忆起?
为什么当时自己就不能上前去问一句,他还好吗?
”原来我是个这么残忍的人......。“白亚寕想着,一定是一人只身在外,光忙着防备,却忘了关心身边的人。
更何况,这个人对她这么好。
白亚寕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她丢失的那个人,她对那人,绝对不可能这么冷漠。
”那个人跟金融创作一定是同一个人。“她喃喃自语。
大三那年,有一天,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孩走进了音乐系图书馆。
他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戴着口罩,额头和鼻梁上有很明显的红色斑块。
他不太有自信的走向了柜台的白亚寕,
”你好,我想找一本谱。“
白亚寕抬头看他,
”什么谱?“
那男孩说了一连串的德文,白亚寕只是呆呆的看着他的眼睛。
”你,怕我吗?“他冷声问,口气不是很愉快。
白亚寕摇摇头,笑说,
”不是的,我不会说德文,通常我还得看嘴形猜谱名。连看嘴形都猜不准了,你还戴口罩。“
那男孩迟疑了半晌,
”不然,我写给你。“
白亚寕耸耸肩,笑说,
”也可以啊,或者你口罩拿下来,我直接看你的嘴型,试试看能不能输入关键字找书。“
男孩的眼光暗了下来,白亚寕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
”你如果觉得不舒服那就不要拿下来了,写吧!“
他舒了一口很长的气,声音低低的,
”有纸跟笔吗?“
白亚寕递给了他。
那男孩的手指很好看,手掌大,手指纤长,指骨分明。
”你钢琴可以跨几度?“白亚寕笑问。
”十一度。“男孩低眉,似乎不太愿意跟白亚寕对眼。
”真好,我爸爸也可以跨十一度,他是琴师,可是不是古典音乐那种,他在俱乐部和酒吧弹钢琴。“白亚寕平日是不多话的,可不知为什么,她很想拯救眼前这个不自信的灵魂。
只是眼前这个人的不自信,却又多了几分森冷,好像也不愿意跟她多说什么。
白亚寕看着他好看的笔迹,把谱名打入了电脑,却一无所获。
她鼓着两颊,眉心微蹙,
”看来,我们没有这本谱,不然就是还没有归档。“
”拉赫曼尼诺夫第二号钢琴协奏曲,又不是什么稀有的谱,怎么可能没有?“白亚寕一面用各种方法寻找,一面皱眉。
她抬头,
”这一定是最近图书馆在整理,可能漏了登记。这样,我记得我看过,可能是要被淘汰的老旧乐谱,如果你不介意,跟我到后面房间找找好吗?“
那男孩眼光转了一下,考虑了半天才点头。
白亚寕对他微笑,开了小小的及膝闸门,让他跟自己进去后面房间,也就是藏着乐理书还有谱的地方。
她又谨慎地把小闸门给锁了,这才拿了把钥匙领着他进去一排又一排书架尽头的小房间。
钥匙打开了这小房门之后,一阵灰尘的气味扑鼻而来。
白亚寕尴尬的笑笑,
”看来你戴口罩是对的,空气里都是浮尘。“
那男孩的目光依然森冷,一声不吭。
她看了这小房间,又是一声叹息,
”这房间虽小,但因为都是要淘汰的谱,也没归类,我现在只能凭着记忆找了。“
她看了看几个书架,都没什么斩获,自言自语,”我记得在最上面一排。“
白亚寕到桌子下方拿出一个矮梯子,径自爬了上去。
那男孩看着她,忽然说,
”如果我把口罩拿下来,你会不会怕?“
白亚寕疑惑的转了身,看着他,
”我为什么要怕?“
”因为很难看。“那声音空洞,好似故意说得风轻云淡,可白亚寕听得出来这淡漠的背后,是一颗不安的心。
她故意轻蔑的笑了,看着那男孩。
”我是学美术的!“
”那又怎样?“男孩皱眉。
”我学过解剖学,雕塑,画过人像。“
”然后呢?“
白亚寕征了一怔,
”就算你口罩下只剩下鼻软骨,没了肌肉,我也可以大概猜测出你的原貌。“
”你知道我们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不过都是一些几何形状的组合,对画画的人来说,就是形状,只是形状有大有小,大家都差不多。“
那男孩蹙眉,
”什么意思?“
白亚寕摇摇头,
”这要花很多时间来跟你说我们怎么训练眼睛的。“
”总之,你长什么样子,在我眼里就是一种形状罢了。没有美丑。懂吗?“
“再丑的人脸上我都可以找出好看的东西,再美的人脸上,我也能找出缺陷。可是我不去找这些,因为在画布上毫无意义。”
那男孩迟疑了一会儿,一只手缓缓地把耳朵一边的口罩松紧带环,给卸了下来。
那是一张布满红紫斑块的脸,大大小小的分布在整张脸上,连颈后还有耳边都有。脸颊旁边还有些肿胀。
白亚寕已经预料到差不多是这种状况,她眼神没有任何的犹疑,闪躲或是恐惧。
那男孩看着她的眼光,仔细的想要读出一丝一毫的嫌恶,如果让他给读出来了,他就马上把口罩戴上。
“你鼻子真好看,很挺。”白亚寕轻声说,有些不好意思的微笑。
那男孩本来已经准备好,要对任何嫌恶的眼神发作脾气,谁知道,她竟然没有。
“你刚不是说你眼中只有形状,没有美丑?”男孩的眼光仍然冷冽。
“呵呵,还是有一点。”白亚寕有些淘气的笑了。
男孩赶忙要把口罩带回去,白亚寕不自觉地伸手阻止了他。
“很不透气吧!这边没有人来,你不要紧张,你不想我看你,我转过去就是了。反正我要找书。”
她爬上了梯子最高那一阶,从左到右仔细的看着那些谱,她白皙的食指透着红色,一本一本的触碰着。
那男孩其实伸手就能构得到那些谱,但他此时像是让白亚寕催眠了一般,动也动不了。
白亚寕今天穿了一件父亲的薄外套,显然很不合身,但图书馆冷气很强,但又是夏天,她的那件羽绒外套总不能穿来。
白亚寕找书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的左手让那男孩轻轻的碰了一下,她一低头,那男孩正在帮她卷起外套过长的袖子。
他那双好看的手,在父亲的灰色的袖子上,俐落的上折了两次,又把袖子边缘顺了一下,确定不会掉下来。
白亚寕的心好像让什么给触动了一下,她的长睫毛扇了一扇,脸颊微红。
饱满的粉红色唇瓣,颤颤的说了声,
“谢谢。”
那男孩头没有抬起,但眼睛往上看着白亚寕一眼。眼神里充满防卫,却又有一分躲在暗处,呼唤着人来拯救他的脆弱。
“害怕吗?”
白亚寕看得出神,有些不好意思,“不怕,你...眼睛很好看,形状很好。我是说,眼神很适合在画布上。”
“你干嘛一直问我害不害怕?就跟你说我是受过训练的眼睛。”
“孙悟空那种眼睛?”那男孩挑眉问。
白亚寕怒道,“那是猴子耶!”
男孩忽然笑了,白亚寕又看呆了。
方才那张充满不信任的脸,竟然能迸出这么开朗的笑容,他有点长的前排牙齿,也与众不同的好看。
“该不会我牙齿也形状很好?”那男孩瞅着她。
“你不相信就算了!”白亚寕知道这是在嘲笑她。
“反正你们这种没有受过训练的眼睛,就只能看到表面!跟你说你也不懂。”
那男孩沉默了,长睫毛下面黑白分明的眼睛,正悄悄地想把这女孩的身影给记录下来。
“找到了!”她开心的把那本陈旧的谱抽了出来递给他。
男孩伸出了那双漂亮的手,接过了这本灰尘密布的谱,轻轻地用细长的手指翻弄了谱页。
“谢谢。”男孩把口罩重新戴上。
“这本谱已经要注销了,我就不烦你登记借书那些,你高兴爱还不还都无所谓。”白亚寕从梯子上下来。
男孩沉默了一会儿,
“你怕我再回来?”
白亚寕叹了口气,
“我要是怕你就不会带你进来了,你怎么总不相信人?”
男孩盯着她看了半晌,点点头,“我相信你。”
白亚寕摇摇头,“我不相信你相信我,但也无所谓。”
“以前怎么都没看过你?”
男孩冷声回答,
“我常常来,可能我都戴口罩吧!这几年戴口罩的人很多,你认不出的。”
“也是!你以后来可以不用戴了,我真不怕你。”白亚寕打了个小喷嚏。
“糟糕,我这几天有些感冒,你跟我来。”
白亚寕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拿出一罐免洗手液体,
“手伸出来。”她命令的说。
那男孩子看不懂她在干嘛,手还是插在口袋。
白亚寕一把抽出他的大手,在他手上按了几滴洗手液,拿了一张面纸,仔细帮他擦了手腕和手心,手背这才罢休。
“该是你怕我,万一我感冒了,不就害了你。”白亚寕说。
那男孩在这过程中看着眼前这个苍白,头发乌黑,鼻子小巧眼神静谧的女孩,竟然把自己当成小孩一样照顾,忍不住嘴角一抹微笑,但也由著她。
“你不是白无常吗?害了我,把我收走就是了。”他眼角弯着。
白亚寕不是很喜欢这个绰号,瞪了他一眼。
一个音乐系教授适巧走了进来,也要借书,那男孩见到有别人来找白亚寕,就低着头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