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想知道了。”雅克皱了皱眉,抬手理了理西装上的褶皱,又从内兜掏出不知何时摘下的领结重新戴好,随后叹了口气,对胡树人说,“这么多黄金,怎么会莫名其妙地跑到死者家的空心砖里面?他们的死又和这些黄金有什么关系?真是奇了怪了,明明现在线索越来越多,但我的脑袋却越来越乱了!”
“雅克,你提出的问题都很重要,但我们只能一一解决。”胡树人的声音听起来自信满满,似乎对下一步的调查已经有了大概的方向。
雅克对胡树人的言行举止可谓是烂熟于胸,一看到他这副模样,眉头顿时舒展开来,如同吃了定心丸一样,正色问道:“胡树人,你跟我实话实说,之后的安排是不是有眉目了?”
“我的朋友,眉目有没有,我现在还不敢说,但至少,我知道咱们现在应该去什么地方。”胡树人笑了笑,转身朝住宅区外走去,刘牧原紧随其后。
雅克见状,马上招呼还在货车那边指挥的王大力,二人急急忙忙地跟上胡树人的脚步。
来到别克车前,王大力对着制服一阵拍打,因为跟巡捕们拆了一夜房屋,他的身上已经沾满了灰尘。
一时间尘土飞扬,胡树人和雅克急忙掩着口鼻钻进了车厢。
见清理得差不多了,王大力傻呵呵地咧嘴一乐,绕到了车子另一边,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牧原,出发罢。”胡树人吩咐道,其实他会开车,而且驾驶技术还不错,但只要有刘牧原在,他就不会去碰方向盘,而是气定神闲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今天也是如此。
别克车沿着台湾路开到了黄浦滩大道上,径直往北行驶,离开法租界,进入了公共租界。
检查站的印度巡捕看到别克车上的江海关照会*,自然不会阻拦,挥手便放行了。
(照会:即牌照,上海话中的“捐照会”就是上牌照的意思。)
“这些程序真够麻烦的,所以我才不爱到这边来,”后座的雅克有些不满地嘀咕了一句,“就不能把检查站都撤掉吗?”
胡树人正闭目养神,闻言调侃道:“大英法兰西,大家勿来去——别忘了,当初是你们法国人主动退出联合租界的。”
雅克一时语塞,过了片刻,他撇撇嘴说:“哼,这也没办法,英国佬就是没法共事。”
“这话从何说起?欧战时你们不是并肩作战吗?”
“暂时的而已,”雅克大摇其头,“再说了,我当时在法乌克斯要塞,根本就没见过英国佬的影子。”
英法隔阂可说是由来已久了,胡树人也不说破,笑了笑道:“听说当时很惨烈。”
“的确……”雅克神情微变,他不愿多说,转移了话题,“我听说,有个中国人也参战了,是个飞行员。”
“朱斌候,《新青年》杂志上报道过,他们家是本地的望族。”胡树人回答。
“世界真小啊,”雅克点了点头,“他很厉害,活着回来了。”
刘牧原默默地开着车,经过苏州河的外摆渡桥,沿着西华德路又行驶了一阵,然后转西上了闵行路,朝吴淞路方向而去。
“胡树人,咱们这是去哪儿啊?”雅克看了看窗外,这里已经是宝山县辖境,离着法租界足足五公里有余。
巡捕房的职权仅仅适用于法租界境内,到了别的地界,无论是问讯还是缉捕,都要得到当地衙门的首肯,但这些年租界的越界筑路一直没间断过,与上海官府颇有龃龉。
所谓越界筑路,是租界以军事原因,或以开设、维护公园和跑马厅等休闲场所之名,在租界以外修路,行扩张之实。租界当局设置巡捕对道路周边进行管理,竖立电杆,钉定门牌,维护治安,还向居民征税,使得这些地方成为租界的附庸。
作为扩张的急先锋,巡捕这身皮在租界外别提有多扎眼了。也因着这一层关系,雅克心里有些惴惴,担心一会儿办起事来放不开手脚。
大概是听出了他话中的忧虑,胡树人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说道:“雅克,别担心,咱们今天不是去抓人的。一会儿你听我安排,假扮成一个洋商,而我则是你在上海的合伙人,牧原是我的跟班,至于小王嘛……”
说到这里,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王大力的制服,笑着说道:“小王一会儿就在车上休息吧,你这身行头太醒目了。”
“哦,我知道了,胡先生。”听到自己不能跟着一起调查,王大力不禁有些委屈地点了点头。
胡树人细细地给雅克讲起了待会的安排,别克车已经驶过了吴淞路,拐入靶子路后一直向西边行驶,到头开上宝山路,刘牧原放缓车速,沿着河边的冰厂桥路行驶,不一会儿便来到一片砖窑附近。
刘牧原停好车子,胡树人推门下车,又向雅克叮嘱道:“别忘了,雅克,从现在起你是一位商人,你打算在法租界盖一个商铺,而我是你的合伙人,咱们这次是来物色建材的。”
“放心吧,我的老朋友,”雅克点了点头,一脸的轻松,“这点小事还难不倒我。”
“那就好。”胡树人笑了笑,便带着雅克和刘牧原往那片砖窑走去。
整片砖窑区域占地不小,大约有十来家店子,其中绝大部分砖窑烧制的都是实心红砖,这也是上海民房最常用的材料之一。
只有少数经验丰富,技术过硬的砖窑,才会烧制更为复杂,而价格也更为昂贵的空心砖,相比实心砖,这种砖既轻便又坚固,还有更好的保暖效果,多用于营造黄浦江边的建筑或是富贵人家的宅邸,寻常百姓很少用得起这种高价的建材。
胡树人在周围打听了一番,很快便带着雅克等人来到一家砖窑门口。
从外面看,这里是一个红砖搭建的四方院落,面积差不多有百十平米,院外的空地上,烧好的空心砖整整齐齐地堆积如山,等着被货车拉走。院子门口的招牌上写着四个大字:于氏砖厂,是整个区域仅有的三家能烧制空心砖的店子之一。
店子入口的双叶木门敞开着,一个穿破洞白背心的工人正推着板车从院里走出来,车上摞满了冷却下来的空心砖。
“师傅,你们老板在吗?”胡树人见到对方,便露出了一个善意的笑容问道,“我姓胡,是个生意人,今天带着我的洋人朋友过来,想跟你们老板谈点事请。”
那工人一看到穿绸子长衫的胡树人和西装革履的洋人,立刻将板车靠在院墙旁边,恭敬地跟胡树人打了个招呼,然后马上跑回院里招呼老板去了。
没过一会儿,一个身穿短衫,满头大汗的年轻人走了出来。
“您就是胡先生?”年轻人看了胡树人一眼,又看了看他身边的雅克,小声问道。
“老板你好,今日冒昧前来,多有叨扰。”胡树人语带歉然,伸出手去,“不知老板台甫?”
于博阳见状,赶忙将满是灰尘的手放到裤线附近蹭了蹭,然后双手握住了胡树人的右手,脸上挤满笑道:“鄙人于博阳,是这砖窑的老板。”
“幸会,幸会。”胡树人客气地说着,收回手来,向于博阳介绍起身边的人来,“这是我的司机小刘,至于这位洋人……”
说道这里,他忽然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压低了几分声音说道:“这位是莫雷尔先生,他是一位来自法兰西来的商人,家里做的是瓷器买卖,生意很是兴旺。这次过来,是打算在上海开一家公司。于老板你也知道,做生意总要有个落脚之处,所以……”
“我明白的。”于博阳乖觉地点了点头,“听胡先生您的意思,这位莫先生是打算买些建材,对吧?”
胡树人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温声说道:“和明白人说话就是舒服,我想于老板应该知道我的意思了。”
他背对着雅克,两眼盯着于博阳,挑了挑眉毛,手指在腹前微微地搓动了几下。
于博阳见状,心下立时有了合计,再看那洋人便像是冤大头了,嘴上连声说道:“明白,明白,胡先生放心,我一定包您满意。这样,我家砖厂有很多样式的空心砖,咱们进去看看,然后再详谈罢!”
说完,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借着迈步向院里走去。
于博阳前脚刚进院子,状似目空一切的雅克就嘻嘻一笑,小声对胡树人说:“亲爱的朋友,我表演得怎么样?”
“少说话,别露馅,一旦让人发觉你的身份,咱们可就查不下去了。”胡树人脸上微笑不减,轻声叮嘱一句,随后走进了院里。
“我一直觉得我有艺术家的天赋!”雅克自言自语了一句,恢复成那副倨傲的神色跟了上去。
一旁的刘牧原摇了摇头。
三人刚走进于氏砖厂的院里,就感觉一股灼热的气息扑面而至,自不必说,那是炼砖的炉子散发出来的。